斯威特的葬礼在那天下午举行。自清晨聚集而起的阴云笼罩住天幕，密集的雨丝落入土地，教堂周边一片泥泞。

在涌入教堂内的暗灰色天色包围下，伊恩立在圣坛旁，看着教堂前方放着的黑色棺木。弗洛伦斯和赵博士正在棺椁边小声交谈着。

矿区居民和斯威特的家人不被允许进入作为临时隔离场所的教堂，此刻他们站在雨中的墓地，而伊恩甚至无法确定，棺材里放着的是否真的是斯威特的遗体。

他看了一眼通信志里的时刻，对不远处的两人说：“葬礼要开始了。”

两人闻言向一旁退开，几个一直跟在赵博士身边不言不语的助手一齐抬起棺椁，开始向外移动。伊恩默默跟在了他们身边，弗洛伦斯和赵博士走在后面。

还未出教堂大门，伊恩便感受到一阵细雨裹挟在风中迎面刮过来，带来一阵寒意。出了门，几人便踏入一片泥泞里，艰难地往几百米外的墓地跋涉。

在伊恩身旁的那位助手穿着完备的防护服，连体的长靴每每陷入泥地里，要费不少劲儿才能从中挣扎拔出。路程走到一半，伊恩隔着雨声听到他低声发出一句咒骂。

他默不作声，抬头看向不远处，墓地里已聚集了数十人，他看到哈里斯、莫莉，连同斯科特医生都站在其中。他们身着黑衣，安静地隐入昏暗的天色和潮湿的泥土间。相较之下，穿着白色圣袍和防护服的他们一行，看起来如此刺目。

来到墓园入口时，伊恩已经能看清看向他们的那群人的表情。哈里斯的悲恸中仍带着困惑不解，斯科特看向他们的双眼如同蒙上一层浓雾，让伊恩看不清其中的色彩。

莫莉已哭得不能自已，一见他们走过来，迈着摇晃的步子便要冲入扶灵的行列。前方的助手见她扑过来，下意识地向一旁退去，莫莉伸出的手最终没能触碰到冰冷的棺木。

伊恩从旁边扶住了她，女人那张被雨水和泪痕先后打湿的脸映入他眼帘，他的心脏如同被针刺了一般。

她压抑住自己因哭泣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教士，为什么，不能让我再看他一眼，为什么……”

伊恩无法回答她，他对莫莉微微摇了摇头，却不知情绪激动的她能否注意到他的反应。斯科特医生已经从后面跟了上来，轻声安慰了她几句，拉着她回到了人群中。

伊恩回身看了一眼，赵博士藏在防护服下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弗洛伦斯的嘴角紧紧抿着，眉头皱起。

葬礼开始时，风刮得更大，雨滴被卷成一团拍打进地上的积水里。助手们将斯威特的棺木放进墓坑里，身上沾满污泥的防护服不断被风鼓起。伊恩猜测他们此前从未干过这类活计，可眼下弗洛伦斯教士站在后面，他们只能装出毫无怨言地样子，铲起一抔抔土。

矿区的葬礼一向朴素，而斯威特的送别仪式，甚至比平日更加简单。尽管弗洛伦斯之前让伊恩负责葬礼的筹备，但到了葬礼现场，她显然没有让他接手一切的打算。她在斯威特的墓前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讲话，其中的虚情假意与她的职位分量相当。在那之后，她甚至没有给伊恩，以及斯威特的其他亲友留下怀念的余地，便急躁地结束了这场潦草的仪式。

伊恩看着黑色的棺木被潮湿的泥土覆盖，耳畔传来被雨声冲刷过的压抑的呜咽声。他想和哈里斯，还有莫莉说上几句话，作为教士的他一向有安抚人的能力，可此时他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脚下的泥地上。

随着弗洛伦斯一行人离开墓园，身着黑衣的人群逐渐散去，雨幕里逐渐只剩下哈里斯他们。伊恩站在与他们相对的位置，怀着难言的复杂心情注视着他们。莫莉抖动的肩膀暴露了她被雨幕遮掩的情绪，哈里斯在一旁不知所措，而斯科特的眼睛穿透雨幕看向他。那道目光让伊恩甚至感到有几分疼痛，可他无法移开视线。

雨下得更大了。

回到教堂时，伊恩的外袍和内衣都湿透了。教堂里没有点灯，他一直走入正厅中央才想起一直拖着没有维修的电路。在阴雨天傍晚的黑暗中，他辨认出教堂里只有弗洛伦斯一个人立在前方。

赵博士大概已经带着助手离开了，伊恩想。

他正疑惑弗洛伦斯还有什么要告诉他的事，只见她转过身来，面对伊恩。

伊恩看不出她的表情，只听她说：“伊恩教士，我想知道您今晚是否空闲？或许，我们可以出去喝一杯。”

伊恩有些意外，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从弗洛伦斯的声音中没有听出刻意的礼貌和疏远。她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沙哑，且疲惫。

不过，他想起凌晨和弥尔顿的约定。他看了眼窗外，现在正下着大雨，而时间较昨夜弥尔顿来找他的时刻还早。

弗洛伦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问道：“看来伊恩教士今晚已经有约？”

伊恩确实想知道弗洛伦斯想要告诉他什么，他从她刚刚的邀请中听不出什么言外之意。

他只思索了两秒，随后说：“并不着急，喝一杯的时间还是有的。”

弗洛伦斯闻言揉了揉眉心，似乎放松了下来。

她撩起自己湿透的衣襟，问道：“如果不冒犯的话，我想借您的浴室一用。”

“当然不，”伊恩说，“我去给您找干净的外袍。”

伊恩的衣服都是普通教士的衣袍，没有任何职阶，不过弗洛伦斯对此并不在意。等两人患上了干净衣袍，弗洛伦斯用通信志将她的电磁车调至教堂门前，两人一同乘了上去。

弗洛伦斯带他穿越矿区与城郊的大片树林。伊恩原本以为她会停在迈锡尼中心高层岛屿中的一座，可她的电磁车却一路飞驰，进入城市边缘一处鱼龙混杂的角落。

伊恩自来到迈锡尼后便一直深居简出，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种下层街区。他看着弗洛伦斯把电磁车停在一处五光十色的招牌底下，打开车门对他说：“请跟我来，伊恩教士，今晚我请客。”

弗洛伦斯带他走进了位于一座半被废弃的商业建筑一层的小酒馆，廉价的黄色灯光从室内透出。他们到来时时间尚早，不过酒馆里已经坐了六七个人，占据了狭小房间里尽半的位置。他们对两位圣徒的到来毫无反应，伊恩怀疑，他们或许从前一天的傍晚一直待到了现在。

弗洛伦斯在吧台前坐下，要了一杯威士忌。她用一只手撑在额头上，晃了晃脑袋，那一头一向拢在脑后的白金色头发散落开来。伊恩是第一次看到她这幅模样，她看上去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写满疲倦。

“伊恩教士，”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液体，“你不好奇我带你来这儿是要告诉你什么？”

“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自然会主动说明，无需我开口询问。”

看着伊恩在酒馆里依旧正襟危坐的样子，弗洛伦斯轻笑了两声。

“你说得有道理，”她说，“我喜欢你这种说话直接的人，只是我遇到的大部分人，他们根本没有胆量面对现实。”

“伊恩教士，”她顿了顿，问道，“你为什么来迈锡尼？”

伊恩正想着要如何回答，弗洛伦斯却突然转过头不再看他，自顾自说：“你不说，我差不多也能猜到了。”

她摇晃着杯子里的酒液，眼睛追随着水波的闪光，继续说：“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很多时候，人只能顺应形势。”

“我明白。”伊恩说。

弗洛伦斯斜睨了他一眼，继而看了眼门外。脏污的街道此时被雨水冲刷着，霓虹灯管的光亮变得破碎。

“迈锡尼支撑不了多久了，卡俄斯的资源在走向枯竭，”她喃喃说道，“我和克莱尔来到这里是在二十多年前，如今这座城市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了。”

她放下手里的玻璃杯，视线却依旧锁定在其中的液体上：“不过，这座城市，或者说这颗星球，最终将会怎样走向终结，并不是我们所担心的。那毕竟是数百年后的事了……对于这颗星球来说，我们是主教和副手，但在整个银河系里，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我其实并没有什么伤害别人的想法，只不过想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过安静的生活罢了。”

“我理解您的想法，”伊恩说，“也无意打扰您的生活。”

听他这话，弗洛伦斯又笑了笑：“艾莉森的死亡并非我们做的手脚，想必你也已经查到了。我对像她……像你们这样的人并没有偏见，只是，很多事情带来的后果可能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明白。”伊恩又一次说。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有那么一刻，弗洛伦斯又恢复了她初次来到矿区时的威严，“你在矿区查不到更多线索了，我也不能让你继续探查下去。关于赛克洛普斯的事，到此就该告一段落了。”

在经历了昨夜的险境和今天斯威特的死亡后，伊恩也清楚，他不能盲目冒着未知的风险前进。于是，他点了点头，说：“我能理解。”

“我先前以为你和我们一样，寻找的是一个安身之所，所以说服克莱尔接纳了你。但现在看来，我们并非同道中人。我想你应该也能理解，我不能让你长久地留在迈锡尼。”

弗洛伦斯最终还是说出了她的要求，伊恩并非完全无法接受这一点，可他也有条件要提出。

“我可以在事情平息后离开，”伊恩说，“但是，和我相识的那个电工，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了，我希望能给他一个朝圣者的身份。”

“没问题。”弗洛伦斯答应得十分爽快。

伊恩随后又想起他们在矿井下找到的实验基地，他不确定弗洛伦斯是否知晓那里隐藏的秘密。

他没有直接开口确认，而是含糊地说：“我和他这两天在矿井下遇到了点麻烦，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带来什么影响……但我希望教会可以保障我和他的安全。如果没有意外，我将在他服役期满之后带他离开卡俄斯。”

弗洛伦斯直接答应了他的全部条件，似乎只要结果如愿，她并不在意过程如何。伊恩踌躇了几秒，看着她那双重新覆上寒冰的眼睛，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外界的雨势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们再一次穿越雨幕回到了矿区的教堂。

在伊恩走下电磁车前，弗洛伦斯叫住了他：“教士，请记住您的承诺。”

伊恩转头看向她，沉默着点了点头，随即走下车，钻进雨夜里一片黑暗的教堂中。

他在教堂的窗前看着弗洛伦斯的电磁车消失在雨雾中，这才转过身，急着去寻弥尔顿。就在他仓皇动作间，教堂的灯光瞬间明亮起来。一片光晕中，弥尔顿站在打开的后门处看向他。

伊恩动作一滞，他倚住身旁的椅背，冲弥尔顿露出一个笑容。

之后，伊恩通过在地下基地找到的存储晶体获悉了多年前那里发生的事件。

华莱士公司在启动地心探索计划多年后，终于将卡俄斯地下的能量波动中心锁定在了迈锡尼城郊的矿区。为此，他们在地下铺开了被称为“蜂巢”的实验建筑。借助这些蜂巢，他们打通了与地下能量源的连接，而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则让所有高层和研究人员在惊诧中不知所措。

迈锡尼地下没有未知的能量物质，也不存在所谓“第二个太阳”，那个如星球之核一般不断向外辐射能量的，正是传说中的赛克洛普斯。

得知这一真相的华莱士公司只得退守到蜂巢中，日夜监测他们无意中开启的这扇门扉。监控日志里记录了地下入口的能量波动状态，伊恩能看出，随着入口开启时间越长，能量波动的峰值便越大，似乎意味着赛克洛普斯渗透到地上世界的意识越发清晰。

随之而来的，还有越来越多的怪事。在那时与地下蜂巢尚不相连的矿井里，时不时传出有矿工撞邪，或是目击到怪异生物的消息。华莱士公司借他们的影响力压下了多数传闻，却依然有消息不胫而走。而蜂窝的研究者也确实在矿区里找到了他们所说的独眼生物。

事态就要走上失控的道路，公司高层不可能坐视不管。他们开始向地下世界派出考察队，可每次探索不是有去无回，便是只剩下几个精神失常的队员。那些队员在回到基地后，身体开始出现无法解释的变化，随后很快死去。

那些恐怖的死状让恐惧在蜂巢内蔓延，损失惨重的华莱士公司终于决定终止计划。

他们用了各种方法想要关闭地下世界的入口，可一切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顺利。唤醒沉睡巨人的代价是巨大的。监控日志只记录到最后一次尝试的失败，而在那之后的结局，伊恩已经在废弃的地下基地中见过了。

伊恩不知该如何对这场由私欲和利益引发的惨剧作评判，是华莱士公司带来了赛克洛普斯的怒火，又或是这是数千年前人类移居到这颗荒芜星球时就定下的结局。

伊恩想到他在神学院中读过的宗教典籍里史诗般的记录。

在数万年的文明历程中，人类拥有了智能、科技，破译了限制寿命的密码和穿梭时空的奥秘，但在神祇面前，人类的渺小一如史前。

如果没有遇到哈里斯和弥尔顿，没有听到他们的讲述，伊恩此刻或许仍会得出这个结论。而如今他见过奇迹，见过与神灵、与命运抗争的普通人，他相信，以渺小短暂的一生，亦有勘破这世界真相的可能。

弥尔顿的服役期在迈锡尼雨季过后的第三个月结束，弗洛伦斯如约给了他朝圣者身份。伊恩阔别了这座他待了近一年的小教堂，和弥尔顿一同，再次踏上了前往幽深宇宙的行程。

作者有话要说：教士的故事到这一章就结束了，下一章回归正常时间线。

到此为止，这篇文已经15w字了，这本书是我第一次尝试写真正的长篇故事，现在回看以前的篇章，也存在很多问题，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个故事。虽然不知道之后还会遇到多少未知的困难，但希望自己能认认真真坚持到完结。

非常感谢支持到这里的小可爱，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