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在暴雨中孤独行进的电磁车上读完了伊恩留下的记录。圣徒文字中压抑着的悲凉和愤慨时时袭上她心间，她看完光屏中的最后一行字，抬起头。在与她相对的座位上，尤里森也正看向她。

安娜沉默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在脑海里重新梳理一遍伊恩所讲述的事件，随后开口：“伊恩教士他们在地下基地里看见的那个人影，应该就是西奥多说的耶利米人吧？”

尤里森点点头：“生活在地下蜂巢里，以威尔克斯为据点，这些都和西奥多说的一致。不过，百年前迈锡尼的矿业虽然显出颓势，但工人们的生活还有保障，应当不太可能发展出完备的地下组织。这件事背后，果然有人在暗中推动。”

“那个人，会是游牧者吗？”安娜想起上午他们在莱茵区遇到的那位不速之客。

“不论是不是，游牧者和耶利米人相互勾结，已经是我们能确认的事实了，”尤里森瞟了眼舷窗外层层密云下闪烁的黯淡灯光，“看来游牧者在环网中渗透得远比人们所知道的深远得多。”

安娜追随着尤里森的眼神一同看向外侧，如今看来，迈锡尼败落的城市中似乎处处暗藏危机。

“伊恩提到的那些人，还有地下世界的入口，我们现在还能找到吗？”她开口问道。

“如今矿区都被废弃，恐怕即便入口还存在，也早已落入耶利米人手中了。”

尤里森边说，边控制通信器查询数据网，过了半分钟，他说：“记录里提到的哈里斯和斯科特医生都已经去世了。弗洛伦斯教士……她在伊恩离开迈锡尼的二十年后死于一场工人暴|动，在那之后克莱尔主教便回到了圣域，没过多久分教会就彻底撤出卡俄斯了。”

安娜对这样的后续并不感到意外，在这乱世，故事结尾时，出场角色总是生死相隔，零落四方。她想起伊恩记录下的他与弗洛伦斯的对话，心中唏嘘不已。

尤里森收起通信器，继续说：“就这两天发生的事来看，整个迈锡尼城恐怕已经被游牧者控制了。他们两次对我们下手不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最好早点离开这里，免得夜长梦多。”

“那，”安娜问，“我们要跟随弥尔顿和伊恩的足迹，继续前往其他圣所吗？”

尤里森低头思索了几秒，随后说：“现在环网里危机四伏，恐怕不是四处周游的时候。还是先去代达洛斯找到弥尔顿要紧。”

说着，他查阅了一番来往的星舰：“我们可以明天出发，借道涅柔斯，那里靠近圣域，是教会的势力范围，我的身份在那更安全。等到了涅柔斯，我们可以乘圣徒的神行舰前往代达洛斯。”

安娜点点头，赞成道：“这样也好。”

这趟行程走到这里，追逐弥尔顿的脚步走过两颗星球之后，安娜的目的早已不仅仅是寻找弥尔顿。她相信对于尤里森而言，也是如此。

可那些自幼年起缠绕在她心头的问题，在她看过弥尔顿留下的线索后才逐渐变得清晰。那么在他们启程之前，在接到威廉的委托时，尤里森是如何判断出弥尔顿身后将会牵扯出如此复杂的往事的？他们这一路上找到的信息，尤里森是否早已知晓？

安娜轻咬下唇，看着在对面座椅上闭目休息的尤里森。他避而不谈的那个留在旧地的原因，难道仅仅是对那则预言的怀疑吗？弥尔顿究竟意味着什么？

先知将从旧地迎来救世主……

安娜皱起眉头，在心里默默将尤里森和弥尔顿与那则预言中的主人公联系起来，却又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电磁车便开始自半空下降。安娜一抬眼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世界之树的脚下。此时，外界雨势稍缓，令人不见天日的阴云间稍稍透出些许傍晚的日光。

“先回酒店吧。”待电磁车停稳，尤里森开口说。

安娜点点头，起身便从车里钻了出去。她快步穿过船坞上方的花园，一路跑进了“伊格德拉希尔”金碧辉煌的大堂。

在大厅里迎接他们的依旧是西奥多，见安娜一边抖落衣服上的雨滴一边走来，冲她露出了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安娜对这位看上去脆弱可怜的侍者打了个招呼，她本以为西奥多还在因昨夜发生的事而不安，而当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大堂中央的显像井，她的笑容逐渐凝固在了脸上。

投影中的那个人安娜认识，那是全银河系的人类都会在早间的环网新闻看到的一张脸。

科西玛·瓦格纳，领主联盟的最高执政官。这位一向坚定又和蔼的女士此刻坐在联盟最高作战指挥室的办公桌后。她的身后投影着整个环网的疆域图，安娜看出自倪克斯星系到蛇夫座的大片区域都闪烁着刺目的红光，他们所在的卡俄斯也在那片光芒的笼罩范围内。

“……对于自称‘游牧者’的这一非法组织在世界网内所进行的军事活动，我们绝不姑息，”安娜听到她的声音自显像井里传来，“我代表领主议会和全体领主公民，要求该组织立即撤离领主疆域，否则，72小时后，领主将对其进行军事打击……”

她的这番话慷慨激昂，她那张有些扁平的脸上线条突出的鼻子随着她的话语抖动着。

在她号召领主千亿公民共同抵抗的演讲结束后，投影中开始播放数十艘巨型种舰自天国之门穿梭而过的宏伟景象。数道蓝白色尾迹划过深蓝的夜空，宛如一片片烟火。新闻播报特意放大了两侧观看游行的民众热烈的欢呼声，冷酷的战争宣言似乎成了庆祝的缘由。

而在投影中色彩绚丽的闪光之外，西奥多默默垂下了头。他似乎已经从众人的喝彩声中听出了危险之意，他低头理了理自己背心下的领带，苍白无血色的手指微微颤抖。

安娜对这位主动和他们交谈的前台还算有好感，想起她在下城区的生活和弥尔顿所描述的战争场景，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三天后真的开战，那么卡俄斯多半也会沦为像倪克斯与旧地那样的战场吧。

跟在安娜后面进来的尤里森同样看到了新闻里的消息，他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安娜，来到西奥多身前，以一贯的平和笑容面对他。

“不必太过担心，先生，”尤里森说，“瓦格纳执掌议会二十多年了，我相信她有分寸，不会放任战势扩大。”

西奥多抬眼看了一眼投影中欢呼雀跃的人群，说道：“但愿如此，谢谢您，教士。”

在两人乘升降梯来到上层的路上，安娜向尤里森问道：“你真这么想？”

尤里森抬起头：“什么？”

“议会不会把战势扩大，”她想起刚刚新闻中的画面，“我看瓦格纳是铆足了劲要借游牧者之手宣扬自己的威名，战火一触即发，她连组织公民撤离的想法都没有。瓦格纳根本没有把普通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回想起他们刚刚离开的倪克斯，安娜皱起眉头：“倪克斯甚至都没有接入数据网，他们可能都还不知道，战火已经烧到了家门口。”

尤里森叹了口气：“战争从来都是政客的工具，不过还未到最后一刻，形势会如何，还不能下定论。”

“还剩下七十二小时，难道事情还会有回旋的余地？”安娜质疑他的说法。

“领主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点选择和游牧者宣战，我相信他们要争夺的不只是领土和资源。或许，他们都有隐藏在战争背后的隐秘目的。”尤里森说道。

安娜扬起眉：“那么，我们找到弥尔顿，就能改变他们的决策？”

“或许可以，或许不能，”尤里森说，“但我们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但愿我们找到弥尔顿时，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

安娜闻言叹了口气，诚如尤里森所说，眼下也只能继续寻找下去。她来到房间门前，正要走进去，尤里森却出声叫住了她。

安娜疑惑地回过头，听到尤里森对她说：“如果战争真的开始，恐怕旧地将会变得十分危险。”

一想到旧地将要面临的局势，安娜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尤里森继续说：“我们可以去新地或是圣域，那里会更安全，如果你愿意离开旧地暂避风头……”

“当然不愿意，”安娜理所当然地回答，“安玲还留在旧地呢，我怎么能扔下她逃跑？”

尤里森像是因为她的话愣在了原地，过了几秒才低头笑了笑，随后说：“你说得对，是我刚刚想得不够周到。我们肯定能找到弥尔顿，平安回到旧地的。”

安娜看着他有些躲闪的视线，笑着点了点头。

尤里森随后便在安娜注视中转身走向了自己房间。可安娜站在原地，依旧有些不解。尤里森刚刚显然又对她隐瞒了什么，可她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安娜反复回忆了几遍依旧想不通。难道尤里森只是单纯忘记了考虑安玲？

安娜又往尤里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关上了房门，叹了口气。她回到房间中，走到侧窗前。夜幕已经悄无声息地降临迈锡尼，四周隐没在阴云中的混凝土庞然大物笼罩着船坞中心的一小块空地。

安娜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俯身靠在窗台上，听着窗外细密的落雨声忽急忽缓，看着船坞顶层几座塔楼门廊处冒出的灯火。

一片雨水营造出的迷雾中，安娜的眼神逐渐失焦。正在她的思绪渐渐飞向半空时，来自船坞顶层一道细小的光芒锁住了她的视线。

那道蓝光如同落入火堆的雪花般转瞬即逝，可安娜的思维却瞬间捕捉住了那种熟悉感。她见过这种光芒，她想到，那是她在阿尔戈号上见过的隐形屏障，光线在六边形构成的平面上跳跃而过。

在光线闪过的那片虚空里藏着什么人，安娜意识到。

一阵不寒而栗感从安娜脚下升起。她的额头上冒出汗珠，但她没有离开窗前，而是平静地关闭窗户，随后自然地转过身，背靠向窗台。

她接通通信器，对另一端的尤里森说：“塔楼底下有人在埋伏，在船坞中心偏东侧的位置，有一道隐形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