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已经到了十一月份末，京都好像一下子就坠入冰窟，天一下就凉了起来。昨个儿还在树枝上端挂着的鸟，今晨就不见了身影。隆冬时节，就连阳光落在了地上都显得蒙上一层灰。沈母后来干脆住在了皇宫之中侍奉孝端皇后，而整个诺大的谢府时常只剩下谢夫人和林观德一起用膳。

这日用过早膳之后，谢夫人携着林观德去看望了那卧病在床的谢老夫人。谢老夫人跟着孝端皇后一起病了，孝端皇后的病情不曾见好，而谢老夫人也一直病榻缠身。

谢老夫人的主屋居内里，绕了层层叠叠的门庭才好不容易到了正屋门前，门窗都死死地闭着，明明是在大白天，然而里头却昏黑一片。谢老夫人笃信佛教，平日里头无事就喜欢礼佛，堂屋的正中间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桌前的香火不断，燃着只剩下了半截卷曲的烟尘，缭乱的烟火缠绕在佛像四周。

里屋一片沉寂，只听得炭盆里头燃着的炭发出了哔啵作响的声响。凛冽的冬风死死拍打着的门窗，时不时地发出哐啷声响。

谢老夫人的头发布满银丝，布满了皱纹的脸暗淡无光，她的眼睛浑浊不堪，这会正躺在床上喝着旁边嬷嬷喂养的汤药。不过几月的时间，谢老夫人先前在那寿辰上还精神饱满，如今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

旁边的老嬷嬷也将好喂完了药，她见二人来了，凑到谢老夫人的耳边说道：“大夫人来了。”

谢老夫人闻此缓慢地看向了谢夫人，又看到了她身边跟着的林观德，谢老夫人这会不似往日锐利，她伸出了那瘦得皮包骨的手，上头筋络显现宛若乌青泥鳅，她对二人唤道：“来，到我跟前来。”

谢老夫人为人严厉，谢夫人这个儿媳妇在她手下没少被教训，然见她如今这副模样谢夫人心中却也不免酸涩。细细想来自己嫁到了谢家的二十余年，这谢老夫人除了言词厉色，颇为偏心幼女之外，便也未曾做过什么恶婆婆会做的事情。

当年她生了谢明之后身子亏损，长房这一脉子嗣绵薄，谢侯爷没有纳妾的心她懂，但谢老夫人却也未曾逼着她给丈夫纳妾。她当长媳多年，最烦的那晨昏定省也在生了谢明之后被谢老夫人亲自免除了。

她对沈母的气都能放下几分，这会见到谢老夫人如今都成了这副模样，又还怨什么呢？

她坐到了床榻边，而林观德则蹲到了一旁，谢夫人回握上了谢老夫人的手，眼眶也有些红。谢老夫人眼中似乎是有泪，声音也有几分沙哑，她看着谢夫人问道：“正霜如今是何光景？”

正霜是孝端皇后的闺名。

谢夫人有些迟疑，如今孝端皇后暮色沉沉，她不敢实话实说，生怕谢老夫人听了挨不住。

谢老夫人见她这样哪里不明白，她道：“你如实同我说就是了。”

谢夫人知道什么事情都逃不开她的眼睛，只是凄声说道：“只怕挨不过年关。”

谢老夫人终是泣出了泪，泪珠滚落藏到了那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头，谢夫人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却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了。

“是我对不住正霜......如今这样全是我这个当母亲的过错。”

谢老夫人恍惚间回忆起了孝端皇后出嫁时候的模样，不过过去了二三十年的时间，竟就叫她要撒手人寰了，忆起孝端的面容，她顿觉锥心刺骨，痛不可言，泪水却怎么都抚不尽，砸到了青绿色的锦缎被褥上，浸透出了一大片的水渍。

“我不放心正芷一人入宫，她那样的性子当不了天下人的主母......”

正芷便是沈母的闺名。

林观德哑声说道：“所以，祖母便放心姑姑一人入宫吗？”

谢老夫人神色凄然，被林观德质问得更加心殇。谢夫人忙阻了林观德继续说下去，谢老夫人现下这般难受，莫要再在她的心口插刀了。

谢老夫人呜咽了几声，只是继续哀声说道：“当年她原都说好了亲事，我却逼诱着她入了宫，不怪乎她这么些年不愿意见我。正霜慧智兰心，又比正芷精明能干，我就觉着她在宫中应当能凑活着过下去，未曾想怎如今先比我先要撒手去了。她肯见正芷却不肯见我......她不肯原谅我。三十年啊，整整三十年了，她未曾再瞧过我一眼啊。”

谢正霜的悲剧是谢老夫人造成的，而非是谢正芷造成的。谢正霜是个极端庄温柔的女子，即便谢老夫人和谢老太爷偏心幺女，她却也未曾有过不满，姐妹俩的感情反而更深厚非常，所以谢正霜也愿意替谢正芷入宫。

但自己愿意主动替是一回事，叫谢老夫人说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谢正霜的心中，谢老夫人让她入宫，那便是将她抛弃了。

这样的苦痛的日子，一过便是三十一年，谢正霜就是死也无法释怀母亲这样的狠心。

想到了这里，谢老夫人的眸光只是一片死寂，她声音凄厉喑哑，神色痛苦至极，“若是正霜要去阎王爷那里告我，到了下面也不愿意见我可怎么办啊！”

这位培育了当代皇后和谢侯爷的一品诰命夫人，此刻竟哭得如同孩童几乎泣血，任是谁劝不住。

谢老夫人算是一代风云人物，然而就连这样的人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她是造成了孝端皇后悲剧的罪魁祸首。林观德纵是同情不了谢老夫人，然而在这一刻却也有所触动。

谢老夫人平日里从未有在人前表露过对孝端皇后的情绪，就连谢夫人这几十年来都以为老夫人厚此薄彼至此，竟对那孝端皇后全然没有歉意，然而如今发现其实也不尽然。

谢夫人不忍再看下去，只是侧过身去擦着脸上的泪珠。

屋里一片哀愁，忽听得外面有人急急来报，“皇后娘娘薨了！”

谢老夫人那口梗在心头不上不下的血听这一声中终于吐了出来，谢老夫人眼珠浑浊，凄凄惨惨喊了一声“我的正霜啊！”便昏了过去。

那厢谢夫人和那老嬷嬷急得团团转，“太医！速传太医！”

里头闹成了一团只一片狼藉，林观德呆得胸闷气短，便离了这处。

孝端皇后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寒冬。

从里头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了晌午，空气里头尽是寒冬的冰凉之意，寒风叫嚣着钻进衣服缝隙，林观德拢了拢袖口，心中只觉一片荒凉。

孝端皇后的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林观德看着都累。然而事情还未结束，七日之后孝端皇后的头七势必有一场大事发生。

那边林家和李穆炎早就按捺不住，这几日私底下的动作不断，狼子野心如何都藏不住，林观德知道他们势必要在谢明回京之前逼宫。

而孝端皇后的头七便是最好的时日。

人死不得美满，人死亦不得安生。

林观德的眼角不知何时划过了一滴泪，待泪珠滑过之时她才有所察觉，她抬手擦拭了眼角，便离开了这处。

*

七日很快便过去了，这一日恰好又是十二月三日，一切都是如同命中注定好了一般。

去年之日的今天林观德在幸春山被虐杀，而一切又都即将在今年今日结束。

文武百官行了约莫七日的奉慰礼后，武官五品以上、文官三品以上的命妇除去了通身首饰，洗净脂粉，以麻布盖头，穿着麻布衫裙和麻鞋前往坤宁宫吊唁哭临。

宫里头纷纷拥拥跪满了人，命妇宫妃们跪成了乌泱泱的一片，皆在低声啜泣。

坤宁宫里头摆好了灵堂，孝端皇后的灵柩摆在中央。

沈母在这样的场合本不当出现，然特得建文帝的旨意使得其能留在宫中。她已经哭了一轮又一轮，不过几日的时间，整个人便像是苍老了十岁。

几位宫妃跪在前列，而阁老夫人们紧跪在其后，其余顺序皆按其丈夫品阶而跪。

大皇子跪在孝端的灵堂旁边，整个人像是失去了魂魄一般。大皇子的正妃生得端正大方，这会形容素稿只陪在他的身边劝慰。

建文帝只将孝端的丧葬事宜全权交给了底下的太监们去办，甚至这七日里头也未曾踏足过坤宁宫半步。

那边有专门的礼仪官主持着事宜，林观德跪在后头，悄悄抬起头来打量，就瞧见了那林黄氏多次想找林倾倾说话，只不过她都置之不理。

再见林倾倾，林观德心中难免想起那封书信，她冷冷地看着林黄氏的动作，毁人姻缘至此等地步，这林黄氏又有何等颜面再攀扯她。

坤宁宫的外头传来了一阵骚乱，林观德心中暗道果真是来了。

忽然一群士兵拥至了殿外，吵吵闹闹不过半晌时刻竟然将整个坤宁宫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二皇子那一家子的人和林黄氏之外，女人们坐在一起神智惶恐，殿里头顿时乱作了一团。

那边皇贵妃也不再装了，只是任由身边的二皇妃徐淑文搀扶起身。那林娇玉未曾得知此事，只是紧张地探头探脑，生怕是有人想要谋害了她和肚子的孩子。

在坐的几位哪一位又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今这样的形式他们又有什么是不懂的呢？

那徐氏一族想要逼宫！

大皇子见此慌忙地把大皇妃护在了身后，质问道：“你在我母后的丧礼上想做什么？”

皇贵妃扶了扶发丝，手上的十指皆染了艳红的丹蔻，那张保养得当的脸就是上了年纪也十分的美艳，她嗤笑了一声，“做什么？大皇子还看不出这是要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