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然先回家取了车，然后一路连闯两个红灯赶到了医院。

这并不是她之前去的疗养院，而是一家真正的综合性三甲医院。

医院很大，她跑到病房前已经是气喘吁吁。

“到底怎么回事？”

先前给她打电话的是负责照顾伊程程的护士，这会她也站在病房前。

“陆女士，前段时间您母亲一直食欲不振，饭菜吃的很少，也只有喂她粥才喝了一些，我们怕她出问题就带了她来这边做综合检查，结果……”

她停顿了一下，脸色很难看，“我们刚拿到检验报告，推测是……食道癌。”

伊然的大脑“嗡”地一声，眼前人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她扶着墙壁坐在了椅子上。

良久，她轻轻开口，声音平静，“还有救吗？”

护士不敢看她的眼睛，“食道癌本身就是比较难检测的癌症，再加上您母亲的情况……我们发现的比较晚，是晚期了。”

走廊上又安静了下来。

伊然低垂着头，双手交握抵在唇前。

她闭上了眼睛。

她的神色格外茫然，似乎对眼前的情况格外陌生，以至于大脑都是空白的。

护士以为她会哭出来，但她没有，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

“还有多久。”

护士的声音低了下来，“具体情况还要等医生再确认……但您做好心理准备，晚期已经出现转移，传统的手术方式没有用了，只能采取化疗，化疗的有效率不会超过20%，但即便是有效……大多数的病人也活不过半年。”

伊然双手松开，捂住了双眼。

她似乎很疲惫，整个人仅靠身下的椅子支撑着。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护士怀疑她会直接瘫倒。

但即便是坐着，她的身体也止不住的晃动，她似乎想努力控制住身体，但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她只好紧紧抓住椅子边的把手。

“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她轻声道，“我进去看看她。”

护士想要过来扶她，但是被伊然拒绝了。

她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直直的，一步一步走进了病房。

影子被灯光拉的瘦长，显得格外单薄。

病房内，躺在床上的人竟然并没睡。

那个毛线娃娃被安静地放在她的身旁。

伊然拉过椅子，金属质地的椅子腿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将座椅拉到床前，坐了下来。

然后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房间里一片死寂，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天要亮了。

床上的人已经睡了一觉，这会正好醒过来，她第一时间去看旁边的娃娃。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伊然轻声问道。

她此时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昨晚的所有迷茫、震惊、甚至那几分少的可怜的难过都已经消失不见。

床上的女人在专注地给娃娃“洗脸”，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的话，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伊然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病房。

护士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听见伊然的脚步声赶紧睁开了眼睛。

“陆女士。”

伊然目视走廊深处，那里连接着安全出口，没有开灯，一片黑暗。

“给她用最好的药，能拖多久拖多久，治疗期间劳烦你们派人照顾吧，钱我会加倍给。”

她犹豫了下，还是继续开了口，“另外，治疗过程不用告诉我了，她……什么时候离开，你再给我发消息吧。”

护士听了她的话愣住了。

“好。”她最终这样回道。

……

伊然走回车上，看着迷蒙的天空，她忽然很想喝酒。

但她不能，因为公司还有事情需要她处理。

最终，她只是踩下油门，直接去了公司。

……

接下来的几天，伊然和往常一样吃饭、开会、看方案、和人聊合作，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只是，她开始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

即使服用了安眠药，也很快会被惊醒。

她像一株没能汲取到营养的植物，迅速的枯萎了下去。

她的异常很快被人发现，徐林不顾她反对，将她送去了吴医生的诊所。

吴医生是伊然的心理医生，也是旁观了她全部生命的人，如果还有人能处理她的情况，徐林相信，那个人一定是吴医生。

吴医生是一位很优雅的女士，看起来只比伊然大了几岁，但她真实年龄已经40+了。

她的声音温柔，听起来很让人安心，不自觉会卸下防备。

“你很久没来我这了。”

伊然笑了下，“前段时间过的很开心。”

吴医生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难得听你说开心，可以和我讲讲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嘛？”

伊然蜷缩在沙发上，抱住了热水杯。

“大概……是遇上了一些好人吧。”

吴医生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边整理资料边回应。

“那很好呀，遇见能让自己开心的人是件好事。”

她并没有将全部精力放在伊然身上，手头一直在做自己的事，似乎真的只是在和她闲聊。

伊然没有接话，沉默了下去。

吴医生也不再和她继续说话，开始对着电脑处理工作。

两个人相安无事待在房间里。

良久，伊然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我又开始睡不着了，一闭上眼就是四面的白墙，我被困在里面，永远也走不出来，然后我就醒了。”

吴医生终于停下动作，“你的幽闭恐惧症又发作了嘛？”

伊然无声摇头。

“只是闭上眼睛会看到，但如果让我清醒时进入一个封闭空间，我不会害怕。”

吴医生走到沙发前，也学她一样蜷缩了起来。

“伊然，你是我见过意志力最强的人。”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克服童年时期的创伤，但你竟然能硬生生凭借意志力走出来。”

“别人都说是我医术高明，但我知道不是的，你的幽闭恐惧并不是我治好的，而是你自己想要走出来。”

“你强迫自己的身体不能在狭窄的空间内产生恐惧。”

“伊然，我很敬佩你。”

伊然只是静静听着她说，一句话也没有接。

吴医生还在继续说，“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你的自控力到了可怕的程度，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走出来。”

她半点没停顿，反问道，“你已经走出来了，伊然，现在为什么又要回去呢？”

“你是在……怀念什么吗？”

她的脸上满是担忧，“伊然，最近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伊然的身体动了下，将空了的水杯放回桌面。

她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有些释然。

“吴医生，你如果是我的敌人，一定很可怕。”

她对伊然的了解经常让伊然感到恐惧，但偶尔又无比庆幸，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能了解她全部的过往。

她双手托起下巴，目光落向远处的柜子。

“伊程程快病死了。”

她声音冷漠的像在说陌生人的事。

“虽然小时候每天都在盼着她死，但我从没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更没想到，我竟然会对她的死感到难过和……不舍。”

她自嘲，“我真贱呀，不是嘛？贱到对她这样的人竟然还残留着感情。”

她将头埋入双膝间，声音闷闷的，“贱到……甚至怀念起了小时候的事。”

连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也想再回忆一遍。

吴医生并没过去安慰她，只是很平静地道，“情感是人类和世界上大多生物最主要的区别，我们会因为情感变得软弱、变得不理智、变得痛苦，这只是人之常情，所有人都会对感情和温暖产生向往和怀念，你并不特别，更不必因此自我厌恶。”

她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来，“可惜时间并不能静止或者回退，它只会一点一点向前走，人也是一样，无论过去多美好多痛苦，那也只是过去了，我们永远回不去的，只能被迫跟着时间的脚步一点一点向前走。”

“伊然，如果你真的对你母亲还有不舍，不妨试试好好利用最后这段时间和她相处。你把自己困在过去没有用，她变了，你也变了，此时此刻已非彼时彼刻，一切都变了，为什么不去尝试创造新的记忆呢？”

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但可以用新的记忆代替它。

伊然明白吴医生的意思，她在变相告诉自己，如果真对伊程程还有不舍，不应该一遍一遍去品尝痛苦的回忆，而是应该尝试创造一些温暖的取代它。这听起来有些自欺欺人，但很多时候其实能够骗过自己就赢了。

可惜……

伊然抬起头，“吴医生，谢谢你提醒我，我的确不该被困在过去，她要死了，那我更应该在她死之前完成我的计划才是。”

她低声喃喃，不知是在对吴医生说，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不然这么多年筹备的大戏没了观众，真是太可惜了……”

她穿好鞋和人道别，“吴医生，下次见。”

门外，徐林还在等着，见着伊然出来立刻站了起来。

不过因为他强行带人来的事，严重还残留着几分心虚。

“老板，你出来了。”

“嗯，”伊然应了一声，“我现在要回去睡觉，你去帮我联系陆济，马上股东大会了，我们也该见一面了，明早我要和他面聊相关细节。”

“还有，”她又补充，“关着的那个人也差不多该拉出来了，你去安排，等我们这边筹备好就把他推出来。”

她这个状态可谓许久未见。

徐林明白，熟悉的老板终于回来了。

他露出笑意，立刻跟上她的脚步，“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