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说了这么久，伊然第一次主动开口。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陆泽，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我不会相信你的。”

陆泽完全不慌，从西装口袋拿出信封递了过去。

“早猜到了……好在那个大人物有拍照的习惯，我拿到了几张，你不妨看看，看我有没有说假话。”

伊然拳头握了又松，最终还是微微颤抖接过了信封。

里面的几张照片，都有着同一个女人，但每张照片里都有不同的男人。

有的是一个，有的是几个，完全看不见脸。

只有女人全身□□毫无保留的出现在照片中，美丽的脸上沾了脏污，满是不堪，和痛苦。

陆泽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没骗你吧……小然，伊程程可是为了你才会这么做的，你……”

“不对，”伊然目光尖锐，眸中似乎能射出利箭，“你知道有大人物看上了她，却甘心只在其中牵线搭桥？”

“陆泽，你在骗我。”

从开始到现在，陆泽的每一句话都是计算好的，他看似坦诚，看似不吝于坦然说出自己的无耻，但都只有一个目的——引起伊然对伊程程的愧疚。

不利于这个目的达成的部分，都被他隐藏了。

他没有说真话，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

但显然，这点被伊然察觉了。

他被伊然堪称疯狂的目光看得愣了愣，随即坦然，“是，我是也顺便让她帮我和那个人提了个请求。”

伊然没问请求是什么，只是问，“你答应了她什么？”

事到如今，陆泽是彻底无所顾忌了。

“我答应娶她，我和她说，我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只要我娶了她，这件事就会永远消失，没有人会知道她做了什么。”

“既然她帮了你，事后为什么没娶她？”

陆泽不可思议看着她，似是不理解她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小然，你怎么会说这样的傻话。”

他不屑，“一个被玩烂了的女人，她怎么配进我陆家？”

伊然一字一句重复他的话，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一个被玩烂了的女人？”

“这就是你对她的评价吗？陆泽，是你骗了她。”

陆泽没接话，办公室沉默良久。

伊然猛然想起，6岁的时候，她做了心脏手术，从入院到出院，整整一个多月从没见到过伊程程。

那时候陆泽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母女二人，也断了给二人的生活费。

伊程程为了养活伊然，只好外出打工，她虽是大学毕业，但从来没有工作经验，只能找到一些服务员的活。

这还要得益于她那张脸。

母女二人虽不富裕，但也还算幸福，伊程程对伊然是很好的，不管多累，都会辅导完伊然的作业再睡觉。

她希望伊然能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

没有父亲，伊然就对唯一的母亲格外依赖。

所以这么久没见妈妈，她非常担心，多次想偷偷溜出医院去找她，但都没成行。

直到出院后才又一次见到她。

但那时伊程程已然性情大变，她开始整天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伊然也不想见。

最长的一次足足有三天，伊然还小，没人给做饭，她差点饿死。

然后伊程程终于出来了，她看见女儿气息虚弱地躺在地上差点吓死。

开始抱着伊然大哭，说一些伊然听不懂的话。

自那之后，伊然再也没挨过饿。

只是伊程程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甚至开始将她也关入房间，不让她见人，不让她上学。

但每次的饭点，伊程程依旧会准时把饭菜送进伊然房间。

她们的生活只剩下了两件事，吃饭，以及躲藏。

把自己关进暗无天日的房间，再也不让人发现自己。

直到伊然从学校消失一周，她的老师发现问题报了警。

伊程程被送去了精神病院，伊然非婚生子，没有人知道她的爸爸是谁，便只好将她送入福利院。

再然后，徐钰将她领回了陆家。

见陆泽不说话，良久，伊然终于开口。

“我后悔了。”她的神色平静地吓人，刚才所有的疯狂和杀意都被隐藏到了眼底，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原本只想要陆氏掌权的位置，但现在，我后悔了。

“我要毁了陆氏，陆泽，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你最在意的东西坍塌、消失。”

“随时欢迎。”陆泽不屑，不相信她能做到。

离开了陆氏，她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他继续将话题拉回来，看向伊程程，“听说，她已经食道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

伊然也将视线移向陆泽怀里的女人。

这么多年，她从没这样仔细地看过她。

她是食道癌晚期，连流食都快吃不下了，早就瘦脱了相，只剩下一把骨头，完全看不出一点过往的风采。

像是……一个等死的空架子。

她还在抱着毛线娃娃往陆泽怀里扑，“结婚，儿子，结婚……”

她不再清醒，认不出任何人，只会不断重复这两个词。

伊然脑中忽然浮现出这个女人曾经温柔的声音，“然然，要乖乖吃饭，好好长大，不要让妈妈担心。”

她并不是生来孤身一人，她也曾经有过妈妈的呀……

伊然的嘴唇被她咬出了血迹。

陆泽幽幽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你的妈妈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如今快要死了，只剩下和我结婚一个心愿，小然，你总不忍心拒绝吧？”

伊然睫毛垂下，轻轻闭上了眼睛，几张照片被她抓的皱作一团。

“你想要什么？”

陆泽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无比得意，他在嘲笑伊然。

“陆伊然，你的确手段了得，可惜机关算尽，却为我做了嫁衣。”

“辞去职务离开陆氏，股份全部转让给我，去警察局自首。”

他再次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居高临下看了过来，“只要你做到这三样事，我就和伊程程领结婚证。”

伊然面色平静，眼中一片死寂。

她淡淡拒绝，“前两件我答应，我会签股份转让书，但要约定从今天起到伊程程去世你必须和她维持配偶关系，至于最后一件，不可能。”

陆泽不耐烦，“你现在还有拒绝的余地吗？要么都答应，要么你就眼睁睁看着伊程程带着遗憾去死吧。”

“陆泽，”伊然叫他的名字，“我劝你不要逼我，你的手里只有一样筹码，而这样筹码的价值完全是由我的态度决定的。”

“你该庆幸我还愿意和你讨价还价，真的把我逼急了，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陆泽其实已经心满意足，他看似提了三个条件，但只有股份才是他最看重的，没有了股份，伊然就算还在陆氏工作也翻不出水花，只是给他继续当牛做马而已。

而有了伊然手里15%的股份支持，再加上他自己原本的和其他支持他的，足以赢得下午董事长的选举，度过这次危机。

至于第三个，伊然答不答应，他都有了解决办法，不影响大局。

心中打定主意，他也懒得再待下去，抬腿要走。

“你现在和伊程程去民政局，只有见到结婚证我才会在股份转让协议上签字。”

伊然提出要求。

也只能这样，既然都选择结婚，也无所谓早晚了。

女人还在往他怀里拱，陆泽眼里的厌恶和嫌弃藏都藏不住。

“好，我现在过去，你通知大家，下午的股东大会推迟一个小时。”

他带着女人离开了办公室。

伊然给徐林发了消息，然后便静静坐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

身影孤零零的。

她的头微微低着，看不清神色。

桌上的茶杯早已由热转凉，没有了一丝温度，不会再有茶的清香，只剩下苦涩。

突然，休息室的门开了。

伊然动作迟缓地看过去，好久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

“你还在这里呀。”

那人慢慢来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我一直都在……抱歉，不小心听了你们的对话。”

伊然眼中呆呆的，似乎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楚嘉言心中莫名涌上酸涩的情绪，他再次压低身体，握住了伊然的手。

她的手凉的像一块冰。

“陆伊然，”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无比认真地看着她，“心里难受的话，哭出来吧。”

伊然的目光渐渐聚焦在他的脸上，似乎是想扯动嘴角，却没有成功。

“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一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多么悲伤。

楚嘉言只是看着她，便觉得心痛难忍。

他直起身体，慢慢伸手抱住了她。

怀中的身体僵硬地像一座雕像，冷冰冰的、永远只会维持一个姿势的雕像。

但这个怀抱太温暖了，温暖地让人忍不住心动，渐渐放下一切防备和伪装。

伊然将头埋在他的颈边。

“她要死了，她马上就要死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楚嘉言的皮肤上。

紧接着是更多滴，他的领口被打湿了一片。

伊然一直在说话，但她逻辑混乱，多数时候只是在讲一些过往的碎片。

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忘掉的记忆也会变成碎片，然后逐渐淡掉颜色，彻底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

她徒劳无力地似乎想从中捞出些什么。

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

她将头埋起，自欺欺人地宣泄着自己的痛苦和无奈。

她第一次如此情绪外露，楚嘉言想做些什么，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抱紧怀里的人，轻声告诉她，“我在。”

我永远都在。

……

不知过了多久，李秘书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他并没有进来，只是在外面说道，“老板，陆董派人说，他的事办完了，股东大会可以开始了。”

伊然终于从楚嘉言的颈边抬起头。

“知道了。”

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随后，便直起身体，从楚嘉言怀中退了出来。

她用纸巾擦过脸，站了起来。

“真抱歉，我要失信，你得重新找一份实习了。”

她最后和楚嘉言这样说，然后便向门外走去。

楚嘉言在身后叫她，“陆伊然。”

伊然脚下一顿，微微侧脸。

但最终楚嘉言什么都没说，他似乎只是单纯地叫了一声伊然的名字。

伊然再不耽搁，推门出了办公室。

只剩楚嘉言留在原地，怀里还残留了一些温度。

……

同日，陆氏传出消息。

时任陆氏集团CEO的陆伊然忽然在股东大会上宣布辞去自己一切职务，与此同时，她还将自己手中的所有股份都转让给了自己的父亲，陆泽。

然后其人便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失去消息。

……

两个月后，伊程程离世，她死在了一个普通的清晨。

她的神色还像往常一样，只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伊然将她葬在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这里人迹罕至，但有郁木葱葱、蝴蝶环绕。

……

又两个星期后，东强集团突然传出董事长独子郭路和陆伊然订婚的消息。

一时间琰城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