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三楼。
出现在伊然眼前的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两边墙壁白凄凄，一眼望不到尽头。
在走廊两边的是一个一个的小房间，都用金属门关着，只有上面靠顶的位置留了个小窗口，时不时有拍门声和奇怪的笑声响起，回荡在幽深的走廊中。
伊然旁边的护士在和她介绍情况，“……总之，最近她的状况确实好了不少，没有暴力倾向，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再观察一阵子，可以考虑转到二楼。”
在这样一所精神病院里，离出口越近的就越“正常”，二楼的“住户”相较三楼来说，病情整体轻了不少。
二人最终停在了一扇森冷的金属门前。
“您进去吧，我在外面，如果情况异常可以随时叫我。”
旁边的房间门上忽然出现一张人脸，脸色惨白，眼睛空洞洞的盯着伊然，随后很快笑了起来，“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伊然握紧拳头走进了面前的房间。
房间不大，仅有十几平米，房间内除了一张床再无其他家具。对面那扇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正方形格子，透出些可怜的光，这便是这个房间唯一的窗了。
相比起隔壁的“邻居们”，这个房间要安静的多了。
床上的女人乖巧的坐着，将一个十分破旧的毛线娃娃抱在怀中，眼神十分温柔。
她的一只胳膊垫在娃娃的头和脊背下面，另一只手则托在娃娃的臀下，那是一个抱婴儿的姿势。
她的嘴里不时低声呢喃，“宝宝乖，安心睡觉吧，妈妈在这呢，妈妈在这呢。”
伊然静静地注视着女人怀中的娃娃，脑海中不期然浮现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它的场景。
男人带着笑将娃娃放到她的怀里，“然然，这是送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娃娃很软，小女孩抱紧了它，一脸满足，“喜欢，谢谢爸爸。”
男人揉了揉她的头，另一边女人温柔地看着他们。
时间过了这么久，这一幕伊然却不知为何总也不能忘怀，每次想起都觉得恍如昨日。
可惜岁月如刀，如今她不再是那个小女孩，而娃娃……也早已在岁月的长河中变得破败不堪，不少地方都露出了里面的棉絮，左半边胳膊甚至只剩几根细线和身子连接着，也是摇摇欲坠了。
她盯着床上的女人，默默开口，“我昨晚又梦到小学的事了。”
床上的人依旧径自温柔地照顾着怀中的娃娃，对她的话没有一点反应，甚至似乎连她这个人也没有看见。
伊然自顾自往下说，“你说奇不奇怪，我明明有几年都没做过这样的梦了，怎么会忽然又想起来呢……”
她的声音小的接近喃喃自语了，“我最常想起这段过往的时候是刚离开你那会，整夜整夜做梦，梦见我还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闯进来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甚至不让我呼吸……”
她的眼睛望向远处，似乎真的又经历了一遍过去的事，神色逐渐彷徨，但只是一瞬，她便恢复了过来，重新变得淡漠。
“大概是我的心愿快要实现了吧，”伊然的视线重新回到女人的身上，“陆氏，我渴望了这么久，就快要得到它了。”
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刷”地一下看了过来，神色也不再温柔，眼神冷漠。
伊然忽然很想笑，她便也这么做了，轻轻笑出了声，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内。
随即，她直直盯着女人的双眼，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陆氏企业，要变成我的了。”
女人“腾”地一下冲了过来，脸色可怖，眼中冒火，伸出双手在她身上狠狠挠抓。
“离开陆家！离开陆家！我要生儿子！我要儿子进陆家！”
伊然拦住她胡乱挥动的手臂，直视女人仿佛要吃了她一般的眼神，一字一顿道，“伊程程，你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
女人闻言神色更加凄厉，疯狂挣扎，伊然再也控制不住。
“我有儿子！我有儿子！你胡说！我有儿子！”
她状若疯狂，伊然一时不察左手臂被她挠了一下，登时少了一块肉，剧烈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血珠大颗大颗往外冒，很快顺着手臂滴在了地上。
鲜红的血液淌在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凄凉又艳丽。
这时，门忽然被踹开，医护人员一窝蜂涌了进来，控制住了发疯的女人。
女人被他们按压在床上，眼神空空，口中不断重复，“我有儿子，我有儿子……”
随即，她的目光忽然定在被扔到一旁的娃娃身上，眼中神色大盛，疯了一样用力挣扎，从医护人员手下挣脱，飞速抱起娃娃，“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抱着娃娃，不再具有攻击性，眼神温柔注视着娃娃。
医护人员松了一口气。
陪伊然进来的护士神色尴尬看向她，“陆女士，抱歉，病人情绪激动，不方便继续探视了。”
伊然最后一次看向安静下来的女人和她怀中被抱的紧紧的娃娃，轻蔑地笑了一下，随后转身离去。
……
“陆女士，实在抱歉，是我们对您母亲的病情判断错误，才发生这种事情。”
护士神色愧疚。
伊然径直往疗养院外走，淡淡道，“没关系。”
护士将目光转移到她左臂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您的伤口还在流血，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帮您处理下吧？”
伊然冷漠地看了一眼伤处，“不用了。”
她的步速很快，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大门处，护士不好再送，只好神色尴尬地道别，“陆女士，慢走。”
伊然没再回话，大步流星走出了疗养院大楼，很快消失在了护士的视野内。
……
五一假期很快到了。
柳城距离琰城并不远，坐高铁仅要半个小时，便是速度慢些的绿皮火车，一个多小时也到了。
楚嘉言下车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去城西的农贸市场买了不少东西，这才坐着公交往家走。
五月的天，柳城甚是有了几分热意，太阳照在人身上有些灼人。
下了公交，楚嘉言拎着几个沉重的袋子，迎着烈日的照耀，安静走在土路上，路边不时扬起的尘土很快沾满了他的身体。
这条路很是荒芜。
路两侧光秃秃的，也再未见除他之外的行人。
不知走了多久，楚嘉言的额头有汗珠滑落，落在地上变成了小小的泥点。
身后终于传来巨大的响动，漫天灰尘扬起，一辆带着“嘹亮”噪音的小货车开过他的身侧，然后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我老远看着背影就像你，果然没错，楚小子，你回来啦。”
一个面色黝黑，身形威武，颇有几分粗犷之气的中年男人从窗口探出头来。
他掀起短袖下摆随意擦了下脸上的汗，笑得豪爽。
“上来吧，我带你一程。”
楚嘉言显然和这男人很相熟了，打了个招呼，便从善如流上了车。
小货车继续启动。
大约过了十分钟，小货车停在了一排砖瓦房前。
房子前方不远处便是巍峨高山，郁郁葱葱，满山绿色。
楚嘉言下车挥挥手，“谢谢刘叔，回见。”
他目送小货车走远，转身走到一扇铁门前，这是眼前这排房子里唯一还有大门的了，其他的房屋甚至有的都倒塌了部分，看不见半点人居住的痕迹。
但即使如此，这尚算完整的铁门历经风吹日晒，漆早掉的差不多了，锈痕斑斑。
大门半掩着，并没关死，楚嘉言推门走了进去。
门后面是一方安静的小院子，打理的很干净，只零星有几只小木椅散落在角落，一只小木椅旁还放着一个称得上“硕大”的搪瓷杯，几乎要抵得上小木椅的三分之一大，十分显眼。它的杯口大敞着，盖子不知所踪。
楚嘉言失笑，将手中的米、肉、油等物放入西面的厨房内，弯腰拾起杯子，走进了北面的正房。
有了前面院墙的遮挡，阳光无法全部透过来，只剩了几缕，倒是刚刚好了。
正厅不大，一眼便可看全。
没见到想找的人，楚嘉言转身进了正厅西面的耳房。
果不其然，一道有些瘦小的身影正坐在窗边聚精会神的穿针引线。
她干枯的手中是一幅几近完成的精美刺绣。
楚嘉言努力辨认其上图案，一只喜鹊俏生生地立在梅枝上，上面的梅花开了大半，只有枝桠上还残留了几个小花苞，娇艳欲滴，生动非常。
是寓意十分吉祥的“喜上眉梢”图。
刺绣的人带着一副老花镜，全神贯注，似乎并没察觉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楚嘉言蹲下身，将搪瓷杯在她眼前晃了晃，总算引起了注意。
她顺着杯子看向楚嘉言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忽然变亮，随即弯成了一道半圆弧，脸上的皱纹挤在一处，每一道褶皱似乎都在诉说着喜悦。
她笑得很开心。
楚嘉言将杯子放到地上，他指了指自己，两只手交叉变换姿势，用手语说道——
【奶奶，我回来了。】
老人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楚嘉言视线下移，落在了老人腿上的刺绣上，老人笑容一滞，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心虚地要把东西往身后藏。
楚嘉言无奈地摇摇头，将刺绣从她手中轻轻收走，用手语比道。
【怎么又开始做刺绣了？医生不是说了，你不能再过度用眼，不然真的会失明的。】
老人自觉理亏，乖乖低头看着他，那眼神，别提多委屈了。
楚嘉言被盯得受不了，只好又把刺绣还给她。
【好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老人顿时恢复了笑容，眼疾手快将刺绣放在身后藏了起来，自觉眼前人高马大的孙子再也抢不走她的刺绣了，老人这才空出手继续解释。
【是老王太太家的孙子过两天要订婚了，我准备送给他们家的。】
老王太太和他们一个村，家比他们这还要往里走，是为数不多和老人一样年轻便在村子里，直到现在的了。
至于其他人，但凡有些本事，早便搬离这深山僻壤了。
楚嘉言很惊讶。
【王坤不是刚刚20岁吗？他竟然就要订婚了？】
这一句话可算是说到了老太太的痛处，她一双手上下纷飞，快的让人怀疑看到了残影。
【老王太太这阵子逢人就说这事，村里都传遍了。】
【那姑娘是王坤打工的时候遇见的，小丫头长相水灵的不得了，听说还是柳城本地人，市里有房子的，那姑娘家里对王坤也是满意得不得了，这就要给两个人定下来，也是因为年纪不到，所以就先订了婚，上星期刚在市里摆过酒席，过两天还要在村里再摆一次呢。】
【因为这件事，那老王太太可是神气的不得了，天天夸她孙子有出息，话里话外的，说她孙子要比你还厉害些呢。】
老太太说到这更是不忿，脸拉得老长。
【这不是笑话嘛，那孩子打小就比你差远了，村里人看着你们长大，都是心知肚明的，偏她整这一遭。】
老太太和王家老太太也算“世仇”了，当年两人同在一个师傅手下学艺，在手艺上谁都不服谁，从年轻比到年老，从绣花比到子辈，也算斗了一辈子了。
可不管是绣花还是子辈，历来老太太都要压王老太太一筹，这回被对方逮住机会，自然是大肆炫耀，这就让老太太更加生气了。
她回忆起老王太太趾高气昂的表情，顿觉牙都要被气的松动了，她有点憋的嘴巴皱了起来。
【小言，不行，这一回，你也绝对不能输！】
楚嘉言：……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