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然用纸巾垫在大理石台阶上，随意坐了下来。
她将手里剩余的餐巾纸递给另一人，“坐吧。”
那人没接。
“你有什么事，我还要回去工作。”
“工作什么？你们经理不是说今晚给你放假了嘛。”
伊然嗤笑，“相识一场，干嘛对我这么冷淡。”
楚嘉言闭了闭眼，接过纸巾坐在了她身边。
“这才对嘛。”
伊然笑道，她脑袋歪在手上，斜着眼看楚嘉言，“欸，你不是江大的高材生吗，为什么在这兼职，这里工资也不高吧？你找个大企业实习不是更好？”
楚嘉言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伊然是真的疑惑，“我说的不对嘛？”
后面店牌上五光十色的灯光打了过来，刚好落在她的脸上。
楚嘉言轻叹一声，给她解释，“我现在大二下，每天的课表基本排满，只有晚上和周末有时间，没有任何一家公司会要一个晚上和周末上班的实习生。”
伊然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她是没有正儿八经找过实习的，大三那年直接进了陆氏。
不管关系怎么样，她在外人眼里还是董事长的女儿，没人敢对她的出勤频率和工作时间提出质疑，所以她向来是没课的时候就去公司，从来没考虑过实习时间的问题。
伊然感慨，“看来大学生也不容易。”
现在这个极度内卷的时代，为了毕业找个好工作，要求大学生在学校里就要有一份甚至几份靠谱的实习经历，但实习对时间有要求，他们还要上学上课，很难兼顾。
感叹了一番就业艰难，她换了只手撑着脸颊。
“有没有兴趣来陆氏实习？”
楚嘉言被问的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没有时间……”
“实习工资一天二百五，饭补二十，支持远程办公，不卡你上班时间，事情做完就行。”
伊然接着补充。
楚嘉言皱眉，“你这是做慈善？”
伊然将手放下来，眼睛看向远处的车流。
“实习工资是公司统一标准，本科生一天二百五，研究生一天三百，按月发放，远程办公倒是没有先例，不过我们公司尊重人才，对特别优秀的同学是会调整规定的。”
楚嘉言也将头侧回去，看向车流。
二人的影子被拉出长长一道。
“工作内容是什么？”
“在财务部，具体细节带你的人和你讲。”
“我不是学财会的。”
“实习生也要不了多少专业知识，你熟悉两天就会了。”
“为什么帮我？”
伊然低低笑了起来，她边笑边摇头，似乎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
“小弟弟，首先，我们公司是真的缺财务的实习生，十万火急的那种，急到我都听到了些消息，第二，我可以让你入职，自然也可以随时开了你，相信我，你不值得让我们走后门，如果达不到标准，我一秒都不会让你多留，第三……很巧，刚好今晚遇见了你，聊到这了，觉得你合适就提了。”
她拍向楚嘉言肩膀，“年轻人，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不是知心姐姐，没有送温暖的爱好。”
楚嘉言的目光从她的手移向她的脸，她嘴边的笑还没消失。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带着笑的。
从医院到奶奶家再到现在……
第一眼见眼前这个人，楚嘉言就不喜欢。
这是一个虚伪的人，这是他的判断。
在医院时，她虽脸上带笑，但眼底却全是冷漠，她用和善的外表将自己冰冷的本质隐藏的很好。
后面她派人给钱的举动更是验证了他的判断，这确实是一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双面人。
只是，在奶奶家的那段时间却又打破了他这个认知。
明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笑容，但却感觉格外鲜活，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大概，是更加纯粹吧……
她的脸上除了笑，还有生气、懊恼、得意，而不再只是一张带了笑的假面……
“嘿，楚嘉言！”
伊然伸手在他眼前乱晃，“怎么，这决定这么难做呀，要思考这么长时间。”
她整理裙摆准备起身，“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就碰巧……”
“我去。”
伊然话语一顿，抬眼看他。
他以手撑地，站了起来，“这么看着我，你又反悔了？”
伊然弯起眼睛，“怎么会呢。”
她伸出右手，“新同事，握个手吧。”
楚嘉言目光在她脸上定了片刻，然后，伸手握住。
他的手很大，可以完全把伊然的手包住。
“楚同学，欢迎加入陆氏，入职后记得找我，请你吃饭。”
夜色中，伊然眨了眨眼睛。
……
接下来的几天，伊然忙得昏天黑地，不是在开会对方案，就是在开会对方案的路上。
家都没时间回，晚上只在休息室的沙发睡了几个小时。
她觉得自己离猝死不远了。
好在，第四天的早晨终于有了阶段性的成果产出。
徐钰那边的公关案终于敲定了终版。
电脑画面里，徐钰的黑眼圈要掉到嘴角，神色萎靡不振，“我早该知道你的挑剔程度，那点钱当精神损失费都不够。”
伊然低头翻看文件排版，确认没问题后站直了身体。
“辛苦啦钰姐，回头请你吃饭，全市餐厅任你挑。”
屏幕里的人叫嚣着“一顿不够，至少十顿！”，被切断了通话。
伊然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带着文件敲响了陆泽办公室的门。
……
“放出公司调查的结果，然后找人压着他公开道歉？”
陆泽迟疑地看着伊然。
“没错。”
伊然点头，将理由娓娓道来，“毕竟他职场性骚扰是事实，人证物证俱在，我们抵赖没有用，何况现在大众已经认定了他的为人，我们再怎么挽回都于事无补，之前不也发了几封这样的说明嘛，结果不仅没用，反而惹了众怒。”
“但他是他，你是你，公司是公司，他做出这样的事，你和公司都不会认同的，所以公司必须要在大众面前和他完全割席。”
“要让大众相信公司不认同他的做法，只有真的秉公办理，公司内部成立专门的调查小组，将真实结果公之于众，且明确给出惩罚，并保证后续对此类事件的处理措施，绝不姑息。”
“只有这样，才能把舆论对公司的影响降到最低。”
办公室内沉默了片刻。
然后陆泽合上了文件夹，“就这样吧。”
……
伊然心情愉悦地往回走，刚进电梯，结果却撞上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陆闵航也愣了下，随即脸色难看的暗骂，“大早上的，真晦气！”
伊然盯向他怀中拿的布包，那是一个米黄色的麻布包，是由一块长布条卷起来的，外面用细带子系了个结。
颇为简朴的造型被陆闵航拿在手里，从里到外都写着不搭。
“你看什么？”
他不耐烦地呵斥。
伊然错开目光，按下了办公室楼层，手里的文件夹拿的很稳。
她语气平淡，“你竟还敢来公司，真出乎意料。”
陆闵航也很心虚，从他走进公司的一瞬间就老感觉身后有人在看他，连保安正常的问候都听出了几分嘲讽的意思。
但在伊然面前他自然不可能表现出来，只能抬高声音掩盖自己底气不足的事实。
“我有什么不敢来的？再说，我来这是为了爸爸的腰，这个季节，他难免又要犯病，我当然得来看看。”
他越说语气越坚定，不难看出说的确实是实话。
伊然才反应过来他手中拿的布包是什么，原来是针灸的工具。
她恍然间意识到，两人严格来说虽然都是“私生子”，但陆闵航与她却完全不一样。
他自小顺风顺水，又有陆泽“偏爱”，从来没有见识陆泽真面目的机会，对这个父亲恐怕是真有几分孺慕之情的。
平素的“孝顺行为”不全是为了利益。
……只是，眼下他的好父亲却要把他推出去挡枪了，不知道他知道真相后会作何感想。
事实上，伊然也没想到陆泽会同意的这么快。
她长时间的沉默被陆闵航当成了其他意思。
他神色嘲讽，“我和你可不一样，满脑子利益得失，完全没有一点人情味。”
“嘀”，伊然的楼层到了。
“祝你好运。”
她诚心送上了自己的祝福，然后转身离去。
……
伊然回到办公室时，便见陈世杰神色焦急地坐在沙发上，显然已经等待许久。
一见她来，立刻迎上来道，“陆总，出事了。”
伊然给他倒了杯茶，“不急，你慢慢说。”
陈世杰喘了口气，这才把自己这几天发现的事说了出来。
起因是他原本已经通过审批的项目经费一个星期都没到账，他作为明晃晃站在伊然这边的人，自然早已被排挤到了市郊项目之外，而伊然刚回来几天，还没来得及把他调回去。
但陆氏作为一个业内数得上的公司，自然不会同时只有一个项目在进行，只是其他的和那个比起来规模小了不少。
像他们这样的公司，时间就是生命，因为一切排期都是早早规划好的，迟一天就意味着浪费了一天的人力物力，更别说迟了一星期了。
陈世杰在经费没到的第二天就去找过财务的老大，但却被季度对账的理由推诿回来了，之后几天又是各种借口，直到一周后经费才到账。
这可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事！
他怎么想怎么不对，但财务向来是陆泽的心腹重地，他多方探听，也没什么实际进展，只能过来找伊然。
“我怀疑是公司的资金链出了问题。”陈世杰一脸严峻。
他能在公司干这么久，毕竟不傻，就算一点消息也没拿到，也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
伊然叹了一口气。
看，这就是连锁反应了。
陆闵航擅自更换原料供应商，还捅出了这么大纰漏，陆泽要帮他掩盖，自然不可能对外讲真实原因。只好模糊说是因为时间问题，边和新供应商合作便走的流程，结果全核查下来，才发现这家供应商有问题，于是紧急暂停了项目。
什么报价高了50%，已经建好的区域要拆除重建是只字未提。
也只有掌握了每一笔资金动向的财务那边知道实情，财务的老大又是陆泽心腹。
于是这么大的一件事竟然就被不声不响瞒了下来。
但，纸包不住火，超过预算一半的报价造成了公司资金链紧张，今天陈世杰能发现，明天其他人也能发现。
说不定这会已经有其他人知道了，只是在隐而不发。
现代社会，老板和员工只是平等的契约关系，老板可以解雇员工，当员工发现公司不对劲时，自然也能随时跑路。
而核心人才的流失，才是一个公司真正衰落的开始。
陆泽要瞒这件事，是担心自己董事长的位置，但伊然同意帮他暂时瞒住，却是为了公司的稳定。
可是显然，这样靠欺骗维持的“稳定”持续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