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别扭持续了将近一周。

起初林信对男朋友的爸爸喜欢自己的妈妈感到震惊，一时难以消化这个信息，也就不愿意见到向阳——一见到他的脸就会想起向盛。经过一夜的辗转难眠之后，林信想通了。如果把向盛和向阳分开，向盛和林清羽其实是挺合适的。从向盛的言行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温柔敦厚且开明包容的人，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向阳也曾跟他提及过一些关于向盛的事情，包括向盛和凌云的感情。他们是在大学相恋，毕业后即结婚，向盛当时白手起家创业，凌云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和强力后援，所以公司起名盛云。可惜十一年前凌云遭遇车祸抢救无效离世。

林信知道向盛是个情种，这十年已经尝尽孤苦与思念。如今向盛对林清羽心动，说明她于他可能就像突然照进灰暗世界里的一束光，就像向阳于他一般。如果林清羽对向盛也有意思的话，他没有理由不赞成这两个出走半生的人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林信还是不能原谅向阳对他的隐瞒。向阳总是什么事情都不和他说，总以为自己是在保护他。无论是花市牵手还是跟家里人出柜，再到这次的事情，全都把他蒙在鼓里。明明两个人已经是不能更亲密的关系了，却还对他有所隐瞒。尽管他能推出向阳的心意是好的，但这样的行为是对他的过度保护，也是对他的不信任，长期以往会必然使两个人产生矛盾。显然，向阳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让他更生气。

向阳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以致于他并不能理解林信生他这么久的气。但他还是一心想着要哄好男朋友。每天一大早向阳就出现在林信的宿舍门口等他一起上课，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朋友无视自己，和季明晞一起从他身边走过。他尝试过抓住对方的手腕，林信毫不犹豫地甩开了。有其他同学在场他也不会有别的举动，只能默默跟着身后，看着前面两个人说笑。他试图加入他们的聊天，但没有人理他，甚至季明晞都不给他一个眼神。他从小卖部买的加热牛奶被拒收，想帮忙打水连水杯都碰不到。在食堂拥挤着排队打饭时，他想护着林信不被别人挤到，结果人高马大的季明晞已经顶替他的位置。林信放学也不去看他打球，直接和季明晞回宿舍去了。

其他人都看出来小两口闹矛盾了。张开觉得季明晞这傻子就是在踩在地雷上蹦迪，早晚成炮灰。

季明晞之所以配合林信演着一出，是因为他也需要林信的帮助。他现在在尽量避免与温酽接触，也在尽量转移自己对他的注意力。他心想着，说不定自己对温酽的好感只是一时兴起，过段时间就会消褪，不接触的话就能消褪得更快。林信觉得这不可能。上次去海南度假，季明晞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抓拍到他在冲浪时乘浪而起的瞬间的照片，温酽评论了“挺帅”两个字，他就开心得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是晕乎的，嘴角从来没有下来过，带着一股兴奋劲闹疯了一天，累得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老是不自觉和林信提起温酽的评论。就冲着他这副模样，林信肯定他是真的喜欢温酽。

向阳没有还哄好男朋友，自己倒是快醋疯了。周二晚自习休息时间，他不管不顾地抓住林信的手腕，拉起人就往外走。林信被这个架势唬住了，他从未见过向阳脸色这么阴沉，也就跟着走了。向阳一路把人拉到植物园。

幽暗的植物园里只能凭借淡淡的月光看清身边人，低矮的灌木丛和并不高大的榕树组合成植物园的屏障，将植物园与校道隔绝开来，形成一个静幽隐蔽的空间。但他们能依稀听到校道上同学们的说话声。向阳隐约看到在另一端有两个绰约的人影依靠在一起，凤凰树下也有小情侣坐在上面亲热。于是他带着林信找到一个角落，在一棵阔叶树下，伸出双手把人圈在他和树之前，怕人溜了。林信被向阳居高临下的注视着，炯炯的眼神在暗夜里熠熠闪光，他想起教室里向阳的黑脸，不禁有点紧张。

“你们刚在做什么？”

“啊？”林信没有反应过来。

“刚刚你和季明晞在教室里干嘛？”向阳努力克制自己的说话语气，他没有办法做到在被冷落的两天后看到自己的男朋友和别人举止亲密还能保持冷静。

“我眼睫毛掉进眼睛里了，他帮我看看。”

“啊？”向阳闻言冷静了下来，立刻捧起眼前的小脸：“我看看，没事吧？”

“没事，刚路上被风吹掉了。”林信说着把他的手拿开。

向阳酸溜溜地说：“以后眼睫毛再掉眼睛里你找我吹，不要找季明晞，你知不知道刚刚你们贴得多近，都快亲上了。”

“找谁都不找你。”

“别这样。”向阳往前走一步，想凑到耳边低声哄男朋友，他知道他耳根子软，多磨磨就好了。但是林信往后退了一步，还抬手拒绝向阳的靠近。

“言言，我知道错了。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你错哪了？”

“我爸喜欢你妈这件事我不应该瞒着你的。”向阳诚恳地说道。

“就这个吗？”

面对林信的反问，向阳愣住了。他一时想不起来还做错了什么事情，于是说道：“对不起，我哪里错了，你和我说，我一定改。”

林信沉默不语。风穿过植物园惹出沙沙声响，时间却仿佛忘记流转，一秒钟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向阳焦急地等待着，寒风戏弄枝叶的的声音扰得他心烦意乱，但他依旧耐着性子等林信开口。这时，上课铃声突如其来地打破沉默。

“你自己想想吧。”林信说完又补充一句：“你想出来我就不生气了。”

转眼已经周五，小情侣还没有和好。林信依旧对向阳视而不见，唯一庆幸的是林信顾及他的感受，有意识地避免与季明晞太亲密。他还是有所忌讳的，害怕向阳又会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上次自习课间被向阳拉出去，再回来时他能感受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也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猜测在这个冬夜里流传于同学之间。

向阳绞尽脑汁地左思右想依旧想不出自己还做错什么事情。他真的快要崩溃了。一个陷入爱河的人根本无法忍受喜欢的人一直忽视自己，不对自己有任何的回应。这种抓心挠肺的折磨比让他连上英语课要痛苦一万倍。这和之前掉马甲的情况不一样。之前就算林信不说他也知道问题的根源，做到对症下药，现在他根本号不出根因。他猛然意识到，林信本身就是内敛的性子，又心思细腻，过往的经历使他养成有事就自己往肚子里吞的习惯，如果他不愿意开口，他就得花费许多的时间和精力绕一个赤道那么大的圈子才能琢磨出他的心事。可他现在根本就无法再花那么多时间去寻觅答案，再不能和好他就要崩溃了。正好周末，他打算回家好好哄男朋友说出答案，只要得到答案一切就好办。

放学时偏逢狂风卷积着乌云，眼看着要下雨。每个人都形色匆匆，希望能够在雨落前回到温暖的家。寒风凛冽，怕冷的林信不得不套上羽绒服，蜷缩着身子就像一只笨拙的企鹅。向阳心知他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是冰冷的，很想帮他暖暖手，但碍于校园里人来人往，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他们来到校门口，他一眼就看到自己家的车，正想要招呼林信上车，转头却看见对方往公交车站方向走去。他知道林信的倔性子，只好跟上去，可是正好有一辆汽车在他面前倒车，由于人车太多，只能一点点缓慢倒车，他看了左右都绕不过去，只能一边看着公交站一边耐心等待。他知道公交车没有那么快来。

忽然，向阳看见一个打扮正式的中年男子走到林信跟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林信明显不想理他，转头就走开，男的穷追不舍地跟上，还伸手抓住林信的胳膊。林信将手甩开，转过身想走，却被这一身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张开双手拦住去路。林信往左他就向左，林信往右他就往右。向阳一看情况不对，急得头上都要冒火了，正想着怎么飞奔过去，眼前的车刚好倒完，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去过，一把揪住男人背后的衣领，奋力一提，把他推到一边，将林信护在自己的身后。

“你干嘛？”向阳沉着脸，怒气冲冲地朝莫名的男子大声质问道。血气方刚的高大的向阳气势逼人，就像是一头狮王。但是对面的男人显然不是什么善类，看得出来他在隐忍自己的怒气，佯装出笑脸说：“这位是小信的同学吧。别误会，我是小信的爸爸，来接他回家的。他正好在和我闹别扭呢。小朋友你先回家吧，我们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眼前人的德行看起来就是能做出始乱终弃这种混蛋事的，向阳毫不怀疑他就是林信的爸爸，忍不住在心里低骂一声“混蛋”。他能感觉到抓着自己手臂的双手越抓越紧，别过头安抚林信不要怕，随即又对着男人喝斥道：“滚！林信他没有爸！”

“嘿！小小年纪怎么睁眼说瞎话！”中年男子被揭短后，脸立刻变得狰狞起来，摩拳擦掌地说：“要滚也是你滚！再不滚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谁怕谁！你有本事就在这里动手！”向阳昂首挺胸地朝前迈了一步。

眼看着这男子抬起手，林信连忙将向阳往后拉，但发现拉不动。这时，突然传来张开的声音：“二叔你在这里干嘛？”

剑拔弩张的两人纷纷都转头看向张开。在车里的老祝也发现事情不对劲，正往这边赶。张开的二叔随即爆粗口，仔细一看，旁边已经围了一圈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没有再多说什么，灰溜溜地离开了。

张开和向阳互相对视一眼，会意地离开了。老祝本来还想询问情况，向阳连忙挥手制止他开口，揽住红着眼怔仲在原地的林信一起走回自家的奔驰车。

林信一进到车里就趴在向阳的肩头啜泣起来。他被吓到了，也被这个残酷的现实深深伤害到了。尽管他从未提及，但他从未停止过对未曾谋面的爸爸的幻想。他甚至给他的缺席编造理由，尽力地合理化，比如假设他因为生活所迫才离开妈妈，或者假设他可能已经意外离世化作星星在天上守护妈妈和他。无论哪种假设，爸爸在他心里的形象都依然保持着一份美好。但现在，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他面前，他的亲生父亲不仅健在，还是个道貌岸然、充满暴力的伪君子——那么地丑陋，那么地让人讨厌。他感到恐惧，这个让他觉得恶心的男人说要把他带回家，要让他认祖归宗，他不愿意。但这个人说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会让他回到张家的。

向阳心疼地摸了摸肩上的小脑袋，在心里叹着气，让老祝开车送他们到御景苑。十来分钟的车程今天显得格外漫长。向阳一边听着耳畔低低的啜泣声，一边看着车窗外夕阳敛起它的余晖。漫长的黑暗即将席卷而来。他知道，今晚必然是一个难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