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整日茶饭不思，心中的恐惧与不安随太后日渐衰弱的状态日趋扩散，他在害怕，害怕失去自己的母亲，害怕她留下自己一人面对这座铜锁紧闭的宫殿。

这日，就在皇帝来到太后寝殿探望之时，见太后竟已能靠坐在塌畔，心下大喜。

他端起置于床边几案上盛有刚沏好的淡茶的茶盏走上前去，语带欢喜的说道：“母后已能起身啦！真是太好了，看来不出几日定能痊愈。”

太后微笑着接过水杯却不见饮用的意思，只是端在手中。

“嗯，近日确实感觉轻松了些，今日倒是想起些话，想对皇帝说。”太后此时虽然言谈轻松却面带严肃，令皇帝明白，接下来的话定是与国事相关的。

皇帝端坐一旁，做出一副恭谨之势，对太后说道：“母后请说。”

“如今天下太平，朝局也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我也就安心了。只是有一事，此前故意放走钱金一事，想趁现在与皇帝说清楚些。”

“钱金？难道不是因为她由母后和外祖父领入朝中，因此母后不忍看她落得黄义的下场嘛？”

“一方面确是出于此心，钱金此人不谙权谋斗争，如今天下富庶，夺利争权之徒尽出，以她的心性，定然无法应付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阴诡之徒；关晴一去，钱金在朝中再无明眼势力，若继续让她留任金贸院首一职手握重权，于她、于皇帝都将是风险，不如让她一走了之。再者，也是为皇帝留下一招后手。”

“后手？”

“钱金之智，不在权谋，却能拯救一国之命运，皇帝应该也都看在眼里吧？”

“钱金是个奇才，靠着各种财政措施，十年就将边棠救出了危机重回繁盛，还夺回了北境。在这一点上，确是无人能出其右。”

“正因如此，皇帝也应知道，留着钱金大有裨益；若是今后再出什么难以解决的危机，钱金说不定就能成为皇帝的一个后手。如此，她也绝没有机会成为下一个摄政大将军。”

“原来如此，既让她成不了权臣，又能为未来的危机留一后手。”

“权力之下，权谋之争并非你死我活的赶尽杀绝，更多的是要权衡各方利弊得失，选择最有利的局面。皇帝如今手握天下，更要清楚，个人的喜恶切忌用在利弊的选择上。利弊面前，从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黄家灭门一事后，皇帝定然已经明白，不要依赖任何人，也不要对任何人抱有喜恶的判断；立身公正，权衡朝局，才是皇帝的责任。”

“我明白。”

“吾儿聪慧，定能成为盛世明君。”说完，太后端起手中水杯，饮了口稍凉的淡茶。

皇帝又在太后宫中逗留了一阵，与太后扯了些闲话，之后，便起身回到御书房继续公事。

怎料，酉时刚过，便传来了太后病危的消息。

皇帝立即扔下手中的奏章，再次赶往太后的寝宫。几个时辰前还好好靠坐于床畔的太后，不知怎的，竟在晚膳后突感胸口一阵绞痛，随后便陷入了半昏半迷的状态。

御医们看过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道听由天命罢了。

皇帝见太后眉头紧锁，似是痛苦难忍，这幅情景使他心中沉寂已久的惊恐回忆蔓延开来，直抵心口。

此刻，这床榻与他六岁那晚所见的，何其相似；生母死前的模样和此刻太后的身影，在他眼前交错重叠，竟让人回想起了死亡的恐惧。

他已不再记得生母的脸了，在爱恨之业火的泯灭中，她的面容逐渐与太后淡漠疏离的典雅融为一体，化为名唤“母亲”的代号，渗入太后和皇帝的骨血。

然而，那份来自于死亡的痛苦和扭曲，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扔进火里，任由它燃烧殆尽。

他跪坐在塌边，握起太后的手，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他还没有做好独自一人面对这座宫殿的准备。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将殿内照的明晃晃的。皇帝下令，不允许让任何一盏灯熄灭，它们要彻夜亮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太后的生命。

子时，太后在光亮中渐渐睁开了浑浊的双眼，她看向正紧盯着自己的皇帝，对上那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时，她问：“你恨我吗？”

皇帝哭的声音沙哑，一时说不清楚个话来，于是拼命地摇着头，等他终于理清了喉咙的痛感，准备开口回答时，太后的手早已无力的垂下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皇帝突然大声的叫嚷道。

他拼命地重复这句誓言般的诅咒，可是这一次，在这紧锁爱恨的深宫之中，在至高无上的尊名之下，却再也没有为他而活的灵魂了。

“不要！不要丢下我，我的母亲。”

大御十八年，太后殡天了。

时至今日，皇帝终于明白，所谓皇位是什么？它伴随着父亲的死修建起属于年轻的王者的坟墓，它一早便盖棺定论了一切，将他的人生压在永无天日的业火之中，承受起威名之下人们顶礼膜拜的一个王朝的荣枯兴衰。

孤身一人的皇帝身着麻衣步入大殿，此时，头顶之上“勤政爱民”的匾额正化为那一座属于他的棺椁，如同远处那正在为他修建的帝王之陵，将他钉于其中，再也没有了挣脱的迹象。

自此往后，他只身困于权力的锁中。

远在启枝的钱金，听闻太后殡天一事，已是旬余以后了。

她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与太后见面时，她那冷静淡雅的模样；她记得太后有意放她走时，威胁她的模样；她还记得太后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清亮眼眸，她周身足以平定一切波涛的淡漠，她那清雅的语调中暗含的理智、果断......

这样一位充满智慧的女性，也终是在岁月的流逝中，走向了衰亡。

但钱金相信，就像关晴一样，时间带给她们的绝非衰老丑陋的容颜，而是另一种淡然成熟的美——她们的皱纹中记录着生的喜悦、哀愁的回忆还有她们自身绽放时的璀璨。

正是因为这种美随着死亡被带离了人世，令钱金不胜唏嘘。然而，对于钱金来说，活着就意味着不断前行，直到死亡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