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修将万星繁编入手下做副将，耿辞这个无名无分的反而要称他一声万将军。
万星繁从小在青州长大，对青州的地形、风土人情皆是了如指掌，有他在几乎是带了一个活地图，南修也感叹这个意外之喜。
并且怀疑是不是耿辞一早就打算利用这倒霉孩子了，不然耿辞怎么会那么好心。
大军节节告胜，一路北上，最后弈重燃的紫硝军只能龟缩在最北面的涂山、常山、广济三郡。
涂山郡和常山郡皆是山地，广济郡又临海，都是些易守难攻的地势。
南修和耿辞带领着大军盘踞在幽定郡数日，始终不前。
因为弈重燃忽然递了一封降书，耿辞和南修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见相左的。
南修认为弈重燃狡诈，应当乘胜追击。耿辞则觉得应当和弈重燃坐下来谈谈。
万星繁在军中数日，已经了解了耿辞如今的处境。
很难理解耿辞这个连军中名录上都没有名字的人，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和圣殿下三番五次争吵。
最后他们两个争执不下，传信回了神都，谁承想神君只回一句：因地制宜。
这是让他们自己做决定了。
眼看着就要进冬了，南修的耐心耗尽了，找到耿辞时，耿辞正在房顶上望天发呆，好像用灵力给神都传信呢。
南修飞身上去，挨着他坐下了：“我说，你整天给神都传信，是给我妹妹么？”
结果耿辞看都没看他：“明天，我要去见弈重燃。”
南修：“...”
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南修还是没忍住：“耿寻然！你敢！”
“你太磨叽了，”耿辞歪头看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什么叫没有多少时间了？”
耿辞目光闪烁了几个轮回：“冬天一到，火族人的灵力会强一些，他们可以负隅顽抗更久，等彻底收拾完他们，回到神都大概已经要到春末了。”
“那又如何？”
“公主的生辰在年末。”
南修：“...何时去见弈重燃？我随你去。”
“不行，你是圣殿下，你不能出事。”
南修一挑眉：“你不是信弈重燃是真心降了么，为何还如此谨慎？嗯？你耿寻然也没自信？”
耿辞手肘抵在腿上，手托着脸：“怕万一。”
“你自己去？”
“嗯。”
“让万星繁和你去吧。”
耿辞这才拿眼角瞄他：“怎么？怕我反水。”
南修没搭话，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弈重燃死磕这么久，忽然要降，定有要求，不要轻易答应他。”
耿辞没说话，他知道，南修也怕万一。他一闪身，消失了。
清晨，耿辞和万星繁就到了和弈重燃约定的地方，弈重燃还没到。
他们约在幽定郡和广济郡的交界处，那的官道上有一家酒肆。耿辞忽然道：“你...”
万星繁打断他：“放心吧，我明白，不会乱来。”
耿辞点点头。
没过一会，广济郡的方向来了两个人，久别重逢的范觉觉，还是穿了一身紫色袍子。身边跟着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身穿白衣，面色苍白，看着病恹恹的，唯有一双眼眸亮的惊人，黑色瞳仁似乎比旁人都要大。
看着年岁不大，似乎还没有万星繁年纪大。
万星繁不由得叹：“谁能想到，紫硝王竟是一个孩子。”
耿辞起身，拱了拱手：“见过紫硝王。”
那少年点点头，竟然当真有些帝王之风：“既在官道上，就是旅人，不必如此。”
他率先坐下了，目光瞄了一下万星繁：“你是万家人？”
万星繁没搭话，手还是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刀。
弈重燃倒是很淡定：“还要和你说声抱歉，手下人没个轻重，害了王爷王妃，人我已经处置了。”
说罢，他伸手招呼：“小二，来壶茶。”
这才重新对上耿辞的目光：“别介意，我身子弱，不能喝酒。”
耿辞点点头：“无妨，”跟着也放下了酒杯，拿起茶碗：“我也喝茶。”
弈重燃没说什么，忽然莫名其妙问了一句：“楚羌愈在哪？”
拿着茶碗的手一顿，耿辞抬眼看过去：“不知道，不久前我们断了消息。”
他竟然也没在追问，只是叹了口气然后道：“投降后，紫硝军可以由你们自由支配，这些年与我有合作的官员名单，我也可以给你们。”
“条件是？”
弈重燃伸手从范觉觉手里接过一个小册子，递过去：“如果南氏能做到这些。”
耿辞把那本册子打开，里面竟规规矩矩写着关于火族人的改革之法。
第一，火族人可正常通过科举进入仕途。
第二，火族人通过任何州郡关卡，不得有多于其他族的审查。
第三，火族人可自由经商，不可加重审查程序。
第四，火族人的耕地不可随意剥夺。
第五，火族人可进当地学堂读书识字。
第六，火族人可正常进行买卖交易，不受多于他族的审查监督。
第七，火族人可自由参军。
第八，火族人可自由与人婚配，不得由府衙宗族以火族身份阻止。
耿辞颇有些诧异的抬眼看弈重燃：“这是？”
“若南氏能答应这些，我可以一死，弈氏没了，火族人没理由再反了。”弈重燃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说的并非他自己的生死似的。
“还有别的条件么？”
“没有了，”他将茶递到嘴边，尝了一口就放下了：“还有一个私人的忙，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我。”
耿辞挑眉：“我？”
“嗯，”他点点头，那双眼眸愈发明朗：“我还想再见一次楚羌愈，若有机会，你向他转达吧，若他愿意，自然能找到我。”
“楚羌愈，是你什么人？”
弈重燃歪歪头，忽然笑了：“是我的恩师。”
耿辞不由得讶然：都说楚羌愈是帝师，没想到在他叛出弈氏之前，教导的竟是弈重燃。
弈重燃脸上的笑意散去，起身道：“多谢，就此别过。”
“等等，若是，南氏不答应呢？”
弈重燃默了半晌，道：“那我们便负隅顽抗，杀尽北三郡所有异我族人。”少年还没完全成熟起来的嗓音里，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以及淬到骨子里的阴毒。
“殿下，”耿辞也站起来，拱手道：“我有一事，请教殿下。”
可能是许久没有人如此称呼他了，弈重燃顿了一下，然后道：“说。”
“我护送公主去往涂山时，在崇安郡，公主身边的侍女遇害，可是殿下所为么？”
“那个叫乐多的水族人？”弈重燃摇摇头：“也是个可怜人，是定远王派人动的手。”
耿辞点了点头，弈重燃又跟着范觉觉走了。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就那么一步步地走，越走越远。
万星繁眼眸低垂着：“原来是我爹杀了乐多，怪不得我怎么查都查不到。”
耿辞没有接这个话头，翻身上马，万星繁也跟上了。
回到幽定郡的驻扎地，耿辞就去见了南修。
自打看了那本关于火族的改革之法，南修的眉头就始终皱着。
最后还是耿辞打破僵局：“万将军，你在九州游历过，火族人的境遇如何？”
万星繁叹了口气：“只比弈重燃所形容的更惨。那些火族人有些人一出生就衣不蔽体，就连讨饭，也比其他各族人讨到的少很多。对火族人的偏见，已经根深蒂固在人们心里了...”
他余光瞥到耿辞，悻悻闭了嘴：“寻然，我不是...”
耿辞及时打断：“无妨，事实如此，早些年北三州火族叛贼四起，就有很多火族人从前都是良民，连弈氏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要给口吃的，就能冲锋上阵，我亲眼见过。”
听他这么说，南修瞥了他一眼，知道你还问万星繁？这事我还能怀疑你扯谎不成？莫名其妙...
没理会南修眼里的别扭，耿辞问道：“这事，怎么办？还打么？”
南修憋了半天：“不打了，传信给神都，请神君裁决吧。”
立在一边的万星繁咂咂嘴，得，这球还是踢回神君那里了。
等待神都的回信这段时日，南修命大军帮着百姓修缮战后的房屋，统计受损情况，一时间，竟有些大战结束的意思。
也许正是因此，万星繁老有一种感觉：无论如何，神都的消息都不该是否定的。
在南修身边瞧了数日，耿辞发现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这种抚恤民心的细致活，万星繁比他干的得心应手多了。
他便同南修告了假，美其名曰，旧地重游，拜访故友。
其实南修心知肚明，什么拜访故友，还不是去找耿陌。
前些日子，赤幡殿的容月一众人回神都复命，唯独不见耿陌，神君似乎是懒得计较，也没追问细情。
耿辞一路策马扬鞭，赶到临水郡同楚羌愈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数日后了。
临水郡有一医庐，医庐主就是楚羌愈，常年义诊。
今日医庐早早就关门了，耿辞到的时候，楚羌愈正等在门口，手里提着半只烧鸡。
见到耿辞，他挑了一下眉：“快来，要不是为了等你，我这鸡早就...”
他话还没说完，耿陌已经一阵风似的冲出来了，顺便撞掉了楚羌愈手里的鸡。
阿陌一把搂住耿辞的腰，撞进他怀里：“老大！我好想你啊啊啊....”
他哭的实在是太大声了，楚羌愈暴跳如雷的提着那半只脏了的鸡，转身进厨房洗去了。
耿辞拍了拍他：“行了，抬头让我看看。”
直到看到那双圆乎乎的眼睛又重新炯炯有神，耿辞才彻底放心下来：“走吧，进去。”
阿陌抹了抹眼泪，跟上了耿辞。
楚羌愈把水淋淋的鸡又重新下锅热了一次，重新端回桌上，又打了一壶黄酒。
阿陌正眼泪汪汪的瞧着耿辞，耿辞瞥了他一眼：“如今你修习火灵术了？”
阿陌点点头：“楚先生说，我底子好，修火灵术不算晚。”
“嗯，楚先生说得对，”耿辞点点头，就这楚羌愈递过来的酒碗，喝了一口：“你就在临水郡跟着楚先生，要听先生的话。”
一听耿辞这样说，阿陌都傻了：“老大，你...你不带我走？”
耿辞没吱声。
阿陌憋了半天，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你是不是...嫌我现在没用了？”
耿辞这才抬眼看他。
医庐外头的小商小贩在叫卖，就连空气中都是烟火气，长时间的静默差点憋死楚羌愈。
“你小子是不是傻，平时的聪明劲呢？”楚羌愈受不了了，赶紧打断这尴尬的气息：“你老大如今泥菩萨过河，带你回去干嘛？添乱？”
这些阿陌当然知道，只是...他想陪在耿辞身边，尤其是他最难的时候。
耿辞灌了一口酒，然后同楚羌愈道：“有人托我给你带话。”
“弈重燃？你们见了？”
似乎这世间的人和事都躲不过楚羌愈这双眼睛似的，耿辞点头：“他要见你。”
“嗐，没什么好见的。”
“给你看样东西。”耿辞将弈重燃的那本火族人改革递给他。
只是随便翻了翻，楚羌愈就放在一边了：“怎么？南氏那些老家伙，当真愿意放火族人一条生路？”
“这是弈重燃愿意投降的条件，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如今青州的战事是什么状况。”
闻言，楚羌愈端着酒碗的手一抖，差点将黄酒撒出来。
不知是酒灌得太猛了，还是怎么，他忽然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瞧他那样子，像是要连同肺子一起咳出来似的，吓得阿陌都顾不得自己那点委屈，连忙去给他拍背。
好不容易不咳了，楚羌愈哑着嗓子问：“还有呢？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南氏答应他的条件，但死无妨，没了弈氏，火族人没有反的理由。”
久久的静默以后，楚羌愈忽然笑起来，笑得把自己都蜷缩在一起，一时又分不出他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最后楚羌愈借着那点难能可贵的浓烈情绪，将那一壶黄酒都喝了，平时他的酒量就不好，这一下彻底来了个不省人事。
两位耿先生把楚羌愈安置回房，默契的翻墙上瓦。
阿陌掏出在厨房顺的黄酒递过去：“老大。”
耿辞接过，顺势坐在房脊上，灌了一口酒。
“神都的事，我都听说了。”阿陌先开了话匣子。
“嗯，在楚羌愈身边，你想知道什么都能知道。”
“楚先生到底是什么人？”阿陌满腹狐疑这么久，终于可以问出这个问题了。
天上的月亮半亮不亮的挂在天上，耿辞目光缥缈的瞧着月亮：“前朝毒医。”
弈氏当政时，有位三朝帝师，名唤楚明，楚明的独子楚羌愈是个医痴，无论是远古偏方还是海外毒术，他都精通。
楚明死后，弈氏的最后一位贤君也死了。
然后就迎来了九州极为黑暗的时代——弈氏的亡国之君弈穹登位掌权。
弈穹继位二年，楚羌愈被召入宫。
听闻是弈穹亲姐长公主对医术极为感兴趣，为了请教楚羌愈，才特意让神君出面请人。
楚羌愈第一次见到长公主弈灵歌便是在那时，后来二人常常相伴，故生情愫，长公主有普世之心，便于楚羌愈约定，以后要出宫门义诊，专治那些天生弱骨。
因为弈氏的长公主有个秘密，她是天生弱骨。
彼时弈氏内部已经因为夺皇位而分崩离析，长公主的生母为了不让别人诟病弈穹，找了一位毒医，给长公主吃一种可以让人以寿命作为代价，掩盖弱骨的药。
公主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出现气血亏虚之相。
那时候楚羌愈已经先后被封为帝师，又负责教导诸位皇子，还兼任宰相，一时风头无两。
公主病重后，楚羌愈不分日夜研制灵药，寻求解毒之法，药研制出一批又一批。
他不停地用活人试药，最后奕穹不再许他见公主。
为了能再见公主，楚羌愈给弈穹研制了一种毒药。食之可让人失去神志，力大无穷所向披靡，直至力竭而死。那时水族势起，水火两族交战。
一批批药人被派入战场。
最后他终于没能研制出解救公主的药，公主死后，楚羌愈废去满身修为，叛出弈氏。
阿陌听耿辞讲的惊心动魄，自己也讶然无语。
缓了好半天，阿陌才道：“楚先生为何要叛出弈氏？”
耿辞又灌了一口酒：“因为，公主身上的毒早就被楚羌愈治好了，公主迟迟没好，是弈穹下毒，借以控制楚羌愈。”
“可是以先生的脾气，怎么能这么容易就罢休呢？只是叛出？”
“嗯，”耿辞点点头：“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因为公主。”
阿陌回头，只见楚羌愈提着酒罐子，还端了一碟花生米，废了老大的劲才爬到房顶，见阿陌看过来，他怒道：“还不接我一把。”
在阿陌的帮衬下，楚羌愈终于坐在阿陌身边了。
继续刚才的话题：“灵歌死之前，叫我好好活下去，让我完成我们要出宫义诊的誓言，还让我发誓不在于弈氏有瓜葛。”
“怪不得，”阿陌讷讷自语，然后颇古怪的看了一眼楚羌愈：“先生废去修为这么多年，怎么不老呢？”
耿辞接话道：“因为当年他修为太高了。”
阿陌诧异：“有多高？比老大还高？”
“嘁，”楚羌愈不屑道：“他？那时候的我，能打他十个。”
这回阿陌又开始目瞪口呆了，那还是人么？
好像听到他的想法了似的，耿辞道：“已经算不得人了，只要他想，可以永远活着。”
楚羌愈略过阿陌，目光落到耿辞身上：“你查我了？竟查的这么仔细？”
“没有，我问的弈重燃。”
楚羌愈又不说话了。
这一波又一波的惊讶，惊得阿陌好奇心爆棚，又问：“先生同紫硝王什么关系？”
楚羌愈憋了半天，愣是每发出一个音来。
最后还是耿辞接过话头：“当初弈氏的皇子中，最小的那个皇子就是他，所以弈重燃算他的徒弟。”
“可是...我听说，弈重燃年纪很小啊。”
可能是自己老大不小了，自己的老底儿都被耿辞抖搂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于是楚羌愈漫不经心道：“论辈分，他可以做你太爷爷的爷爷了。”
抿了一口黄酒，又吃了两颗花生豆，楚羌愈又道：“和我一样，他天赋很高，还没弱冠就已经通神数年了，后来一身修为废去，身体就停留在那时的样子了。不过他修为不够，这么些年估计是用了不少好药吊着。”
“他为什么要废去修为？”阿陌像是脑袋里装了一万个问题，一个挨一个的蹦出来。
“唔...因为...”
耿辞接过话茬：“因为他老师不要他了，他想替父赎罪。”
阿陌目光盯着楚羌愈，弈重燃的老师，不就是楚羌愈嘛。
反正瞒也瞒不住，楚羌愈讪笑一声道：“嗐，他老子是个杂碎，他倒是个有心气的，那时候...他确是很粘我。”
“何止粘你，”耿辞冷漠的打断：“弈穹的皇子那么多，弈重燃岁数小，不得宠，他把你视作父兄。”
楚羌愈不吱声了。
不知道是因为陷入回忆了，还是觉得自己当初丢下弈重燃真的有点狠心而感到愧疚。
最后他还是嘴硬道：“耿辞，你少上纲上线，不就是想让我去见弈重燃么。”
被拆穿了，耿辞反倒气定神闲：“你去么？”
耿辞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黑色瞳仁很大，不夹杂感情看向楚羌愈，楚羌愈被他看得浑身难受。
最后他只好打了个哈哈：“嗐，醉了醉了，走了，小耿拿着花生米，大耿帮我搬梯子。”
耿陌：“好！”
耿辞：“...”
耿辞回到幽定郡时，南修正好收到神都传来的消息，允了弈重燃的条件。并特意传话说：紫硝王不必轻贱己命。
正好派人一道将楚羌愈的住处告诉给他。
楚羌愈说了：哪有师父大老远去看徒弟的道理。
大军收拾妥帖，接手了剩余三郡的军防，将紫硝军收编，带回神都再做安排。
回程时，恰逢北三州的初雪，耿辞在马上，看着冰天寒地的忽然就笑了。那时候小公主第一次见到大雪，她开心了老半天，扯着他堆雪人的样子还犹在眼前。
如今小公主长大了，已经成了九州祥瑞的象征。
南修看了他一眼，吓得以为耿辞被冻傻了，连忙给他递了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