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对于李明月来说,这是他入长安为质前在冀州的最后一个除夕。
“父亲,母亲,哥哥是长子,以后是要继承父亲冀州王爵位的,他不可入长安为质!”
楚云轩的圣旨下达冀州后,李明月就主动向李元胜陈情,表示他愿意入朝为质。
一开始李元胜他们是不同意且犹豫的,可李元胜并无侧妃,除了李书珩他们姐弟三个,一个庶子庶女也无。
此次入朝为质,不是李书珩就是李明月,根本没有第三个人选。
所以李元胜思来想去,考虑再三,还是接受了李明月的请求。
“陛下一直对我,对九州诸侯诸多猜忌,之前就让你长姐入宫为质,若不是有那一遭,你长姐怎么也不会有家不能回,如今又要送质子入朝,再这些下去,莫不是要对我们九州诸侯赶尽杀绝!”
李元胜少有的情绪外露,他年岁渐长,儿女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在身边。
他自然觉得难受。
冀州王府里也是少有的愁云惨淡,这样的低迷气氛一直持续到了年关。
可这年,还是要过得。
除夕这日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色彻底的暗了下来,乌黑的云层压下,看着就是要有暴雪。
好在暂时只有微风轻抚,想必即便是落雪也不会多冷。
更何况瑞雪兆丰年,这本就是一个吉祥的兆头,就是道路难免难走一些。
是夜新雪初霁,冀州王府的大门一改往日的肃穆,特意敞开了来。
只听笑闹声、爆竹声与锅铲瓢盆声齐响,不知那里又不经意的传来酒香。
李明月循着那条沁着酒香的街道,迈出的步子照旧稳妥。
沿路的乞儿们各自拿了一碗由王府布施的饺子,不时有熟识的面孔撑直了身子和他打招呼。
李明月一一点头示意,这大约是他在冀州感受到的最后的民间情谊了。
带着不高的情绪,冀州王一家按部就班的过着除夕。
没什么滋味。
李元胜和王妃给孩子们发了压祟钱后就离了宴席,就连李书珩也离开了片刻。
李明月更觉得孤寂。
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和着万家灯火,他这年也就如此了吧。
子时还没到的时候,李明月就远远的听到了烟花爆炸的声音,只是被高耸的墙院遮住了。
他不是没有看过烟花,他只是不明白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每年的节日,无论是宫里还是各地王府都会燃放烟花,以彰显举国同庆与民同乐。
他们这些人对于这些早就麻木,如今李明月站在冀州王府的正厅中窥见到一点烟花的痕迹。
哪怕只是一簇稍纵即逝,如同火折子跳跃的火光,甚至于看不清它璀璨多彩的绽放。
他突然就被其吸引,于是他快步走过遮挡的院墙,那天上的烟花才彻底的显露出它的模样来。
五光十色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像是要铺满整个星河一般,这边还没完全落下湮灭,就又有数个升腾到空中,铺满整个夜空,与雪花一起。
烟花将要燃尽,李明月他正要回去的时候,却见一个同样灿金色的香囊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而李书珩笑的温柔的望着他。
“这是什么?”
“给明月弟弟的压祟钱。”
李明月有些疑惑的接过握在手中,父亲母亲不是已经给过他压祟钱吗?
“入了长安,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在陛下面前能忍则忍,你到底还有爵位在身,也不能让其他人欺辱了。”
“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照顾自己了。”
李明月心下温暖。
李书珩站在烟火中殷切的叮嘱着,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归还。
“明月,你看!”顺着李书珩所指的方向,李明月赫然看见李元胜和王妃正为他点燃一排最大的烟花。
“明月,快来啊!”李元胜和王妃满脸笑意的呼唤着李明月。
李元胜怀里还抱着一把新雕刻的琴。
为人父母他们再难过也要让儿女高兴。
更何况今日是除夕。
“来,明月,看看这琴喜不喜欢?”
“烟花也是你喜欢的样式呢!”
“父亲,母亲……”烟花炸开的瞬间,李明月红了眼眶,他会记住这一夜的。
永远记得……
……
十二楼为了来年讨个好彩头,沈爷从集市上买了好几大筐的鱼,其中还有一筐海鱼。
是以今年除夕,十二楼除了吃饺子,还吃了全鱼宴。
福婶做鱼堪称一绝,蒸鱼头,炸鱼皮,炒熏鱼,再加上鱼汤,色香味俱全。
苏珏握着筷子拨弄碗里鱼头时,哭笑不得。
“苏珏公子,鱼头好啊,俗话说鱼头一抬,好运常来;鱼头一对,大富大贵。”
“谢谢福婶!”苏珏笑着接受了,却还是没动筷,他一时不知从哪里下嘴。
“多是多了点,好吃。”
季大夫看着苏珏,随口接了这么一句,却被福婶一根筷子敲了脑袋。
季大夫不解的看了福婶两眼,抱着碗挪开了。
苏珏哭笑不得,并不是因为他笑季大夫又惹到福婶,也不是觉得鱼做的太多,而是新年伊始,哪有嫌弃“年年有余”多的呢。
他的笑里多是动容且无奈。
福婶给小招娣和小暑儿准备不少干果糕点,尽量照顾这两个小姑娘。
苏珏看着她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只是哭笑不得,最终一言没发,安静的吃着。
“来,大家新年快乐!”青莲先生举杯示意,新的一年,又是新的生机。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众人推杯换盏,等着钟声敲响。
九州各地年夜饭照旧是阖家团圆。
一顿餍足过后,十二楼众人是饱的饱、醉的醉。
苏珏面色微潮,端着酒杯朝着赵安乐父母的方向拜了拜,随后将随身携带的装着另一个苏玉的骨灰香囊取下,呢喃着说道:“苏玉,新年快乐啊……”
正旦零时,大钟敲响,相识的年头又过去了一个。
……
子时一过。
这会儿,十二楼众人都在夜市里闲逛。
今日正逢佳节,人声鼎沸,夜市热闹的灯火烘得人酒气上浮,沈爷心生旖旎,几步路的功夫就跟丢了青莲先生。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先生。
福婶则是带着季大夫同小吃摊的老伙计们举着酒瓶子高歌畅饮。
最起劲那人一拍桌子,不知是立誓还是壮胆,大喝道:“明年!老子把隔壁那家劳什子酒楼给盘下来!”
怕响的小孩早捂着耳朵,躲进了老人的怀里,那些个胆大的,则捏着手里的爆竹,不知疲惫地跑了几条长街找自己最要好的玩伴去耍。
而苏珏就在人群中负手闲逛,满城的烟火炸开去,把夜空都照得敞亮,呼啦啦作响的火花不要钱似的落在了众人头顶,每个人脸上对来年的希冀都被映分明。
那些挽着情郎胳膊咬耳朵的姑娘们面若桃花,满目柔情蜜意,流转间顾盼生姿。
整条街上的稀奇小玩意儿顷刻间都成了陪衬,唯有那人群里一份份殷切的期盼,浮到空中凝成了实体,盛放出铺天盖地的璀璨光华,热烈得明目张胆、天经地义。
苏珏不多时便在面具摊发现了一名带着狐狸面具的男子,身着蓝色衣服,苏珏觉得他很眼熟。
似乎是韩闻瑾,韩大人。
可他不是应该在长安述职吗?怎么会在临江呢?
只是苏珏正要走近,那人竟然信步走到他身前,手里还拿着两个精致的福袋。
“玉华,新年快乐!”那人摘下狐狸面具,正是韩闻瑾。
“韩大人怎么没在长安?”
“史书在人心,不在朝堂。”韩闻瑾摘下面具,说的真诚。
“所以韩大人这是翘班了?”苏珏同他说着笑话。
“可以这么说吧。”韩闻瑾伸手将福袋系在苏珏的腰间。
“韩大人,既然有缘遇到了,不如一起去临江的高台看看烟火。”
“好啊。”
苏珏同韩闻瑾穿梭在人群,他们躲过了几波扑面而来的脂粉浓香,送走了几首唱腔各异的渔家小调,沿途散点碎银。
苏珏的头上被韩闻瑾不情不愿地簪了两三朵鲜花头饰,衣裾轻扬,二人腰间的福袋也跟着摇晃。
走过了几条街巷,他们可算登了高台,只见满城玉壶光转尽收眼底,夜空千万树繁花如锦,其声色之恢弘,竟把二人都镇得安静了下来,只觉无须多言。
之后看够了除夕之夜的种种盛景,韩闻瑾将苏珏带回了他在临江的府邸。
对于韩闻瑾这种明目张胆的“拐人”行为,青莲先生也是无可奈何。
罢了,还有事同人家商议呢!
苏珏:呵呵……
……
外面依旧下着雪,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入夜后天气变得更冷,门廊下两个值夜的小厮搓着手臂注意着四周。
其中有一个面嫩的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大人这动静也太大了些。"
旁边的小厮看着比他年长一些,也是面无须发,压低声音警告道:“嘘!不要命了?”
这声警告确实起了作用,年轻小厮身体忍不住抖了抖。
“大人一会估计要水,要不咱们先去小厨房准备着?"
看来这里一时半会也不需要人,为了避免尴尬还是先找个借口离开的好,年长的小厮没有拒绝,道:“也是,咱们还能取取暖。”
……
早晨醒来时,苏珏出门看了韩闻瑾院子里的梅花,整个脸在狐裘映衬下显得越发白皙,眉宇间神采奕奕。
冬日的风吹的人清醒许多,韩闻瑾打了个哈欠走了过去。
“玉华。”
“嗯?”
“玉华,你可层看过海上日出吗?”韩闻瑾的声音里有些兴奋和感叹。
“什么?”苏珏饶有兴味,在新元纪时他是见过的,惊艳到近乎窒息的美感,不知道韩闻瑾描述的又是什么感觉。
“整个海面和天空都是灿烂的,我见过山顶日出,却从没见过这么近的日出,近的好像……那太阳有了生命,它活过来了……”韩闻瑾手掌压上胸口,尾字轻极,如同自语。
“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撼,一种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的,灿烂而不灼热的生命力。”
韩闻瑾的形容让苏珏深视一眼,像生命一般,这几个字包含太多。
在西楚太久的沉寂让他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波澜不惊,只有跟亲近之人相处时他还会露些情绪。
人不可能永远灿烂,亦不可能永远黑暗。
这是苏珏从韩闻瑾的话里得到的结论。
这一刻,苏珏庆幸韩闻瑾带他来这里。
只有执念,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是不够的。
“若玉华感兴趣,有机会韩某带你去看看。”
“好。”
苏珏笑了,与韩闻瑾并肩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雪落无声,红梅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