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在一间洁白空旷的房间里,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面目模糊不清,她的双腿盖着一块棕黑色的毯子,是空旷里唯一一抹深色。
她正尝试从轮椅上站起来,但毫不意外地屡次失败了。
“好疼啊。”她说。
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她又推着轮椅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在一个靠墙的位置,她又一次借着胳膊使劲,靠着墙壁,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
可上半身的重量才压下去,双腿的猛烈剧痛便令她又跌回了轮椅上,她惨叫了一声。
他心疼了。
梦是不讲逻辑的,他看见自己从雪白的墙壁里穿透了一层软膜似的阻隔,试图抓住她的手。
“妈!”他喊着。
女人甩开他,惊得连连后退,将被他碰过的手不停往身上擦拭,就像有蚂蚁爬一般,“你不要碰我!”
她盯着自己的双手,就像沾了很脏的东西,手指僵直发抖。
他也害怕了,小心翼翼道:“妈妈,是我啊。”
“不要碰我,”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碰我!”
“我不碰你。”他惶然不再动。
相隔近一米后,她终于放下了自己发颤的双手,只是仍然反反复复地用毛毯擦拭着自己的手心、手背,仿佛刚才接触的是一种侵入的病毒。
医生说,这是一种应激心理疾病,患者在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后,极度排斥和人的接触。
他说服自己,妈妈并不是厌恶他,只是生病了。他藏起情绪,尽量小心地转移话题,“妈妈,你想不想出去晒晒太阳?”
她揪紧了毯子,额头冒着冷汗,几近痛苦地说:“走开!”
她的痛楚如有实质,带着传染性,让他也感同身受地浑身恶心难受起来。
猝然睁开眼,眼前不是纯白的房间,而是一幅静态的抽象画。
他呼吸有些喘,后背也惊出了几分汗。
林生瑜还没有醒,她的脸埋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个黝黑的发顶。
她的体温传导到了他的身上,暖了暖他发凉的身体。
他按太阳穴,将那不合时宜的梦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梦中那发毛的感觉还停留在他身上,他坐起身,轻手轻脚地去了卧室外的洗手间。他打开水龙头,仔细地洗了一遍手,又洗了一把脸。
镜子里的他水淋淋的,他抽了几张纸擦了擦,又顺手将水池旁溅出的水渍都擦干净,接着又洗了一遍手。
反复洗了几次,梦里那种如影随形的恶心感才稍稍减退。
他靠着池台,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在要点时又停住了手。香烟夹在他的指尖,他垂下了手臂。
常年健身的手臂线条隆起,身上的伤口提醒着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面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现在已经有了能力保护他人,这大概是长大的唯一佳处。
一个梦又让他回忆起了许多不愿再回忆的过往,他眉头拧得很紧,很想借一些东西排遣这种苦闷,以往是抽一根有镇定作用的烟,喝一瓶刺激兴奋的酒,迅速能消解情绪。
现在却不行,他决心要戒,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将烟和打火机都投进了垃圾篓里。
他绝不可能再去翻垃圾桶。
林生瑜在陈明祝起身时就醒了,一看时间也才不过八点多,她想再赖一会儿,却又憋得睡不着了,她拖长了音调喊:“明祝——”
没一会儿,卧室门应声而开,他走了进来,“怎么了?”
她伸出手臂道:“扶我一下。”
陈明祝拉开她的被子,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扶了起来。
她艰难动了动腿,叹气,“腿麻了。”
“哪条腿?”
“两条都麻。”
陈明祝坐在了床侧,轻按着她没受伤的另一只小腿肌肉放松着,调侃道:“以你不老实的睡相,要求你规规矩矩的睡真是难为了。”
“睡觉不难受,”林生瑜将一条腿搭在他大腿上接受他的服务,“以前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现在睡得比以前还快了。”
“何止翻来覆去,还能三百六十度旋转,好几次半夜你已经转到床尾了,是我把你拉回来的。”
“你不叫醒我,是你的问题。”她蹬了他一脚。
“好,总归是你有理。”
林生瑜看他弓腰认真给她揉捏着小腿,像是无数个理所应当的日常一样,她忽然感觉很不真实。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问:“陈明祝,我们现在算正式复合了吗?”
他捏了捏她柔软的小腿肚,“你说呢?”
做生意的人,最讨厌合作方含糊其辞。
她蹙眉,“我不要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也不要似是而非的喜欢。”他说。
林生瑜不解,“什么叫似是而非的喜欢?”
“好像有点喜欢,又好像不太多。林生瑜,我真没觉得你从前有很喜欢我。”
她张口想要反驳,却又发现举不出实例。
她从小生活在被漠视的环境里,和寄人篱下无差的生活经历让她明白,她不为自己着想,也没人会为她想。人只有自私一点才能过得更好,她习惯了以自己中心,习惯了龟缩在自己世界里。
他们从前的关系在收入上就不对等。
陈明祝比她成熟,他在物质上付出了许多,在精神上也包容了她许多,而她那时的确有很多很多的不成熟。
发现陈明祝的生活方式和她的生活差异太大了,她想到的不是协商磨合,而是立即悲观丧气了起来,早早便想到了离开。
人和人之间的交往都是互相适应的,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为了符合另一个人所有标准的。
她当然可以拿着三角形的框架按图索骥去找完美的三角形,可完美是个抽象词汇,具象的人是总有不完美的。
她也有很多毛病,陈明祝洁癖,而她有点邋遢还记性不好,可陈明祝从没说过要她改。
“我以前不太会表达。”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太蹩脚,只能保证道,“这一次,我是真的冲着结婚去的。”
他说:“林生瑜,我不希望你是现在冲着谈恋爱结婚而回来。”
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谈恋爱结婚吗?
她迟疑问:“那应该冲着什么?”
“林生瑜,我不是非要谈恋爱不可,从前因为是你,我才想谈一次。所以,我希望你不是想谈恋爱结婚才来找我……”
下一句话,他们都明白了。
而是因为我,你才有了结婚的想法。
林生瑜做不到像他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对爱的需求。她很少,几乎没有从亲人口中听过“我爱你”这种话。
她耻于说爱,习惯了把喜欢藏在心里,让她说“我爱你”三个字,简直比用刀架在她脖子上还难受,至于比这更肉麻的话,她更是没有开口的勇气。
“我不是想结婚了才回来找你。”林生瑜说,“你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这已经是她说得出口的极限了。
她看他的目光认真而专注,是不是真的喜欢,是看眼神就能看得出的。
陈明祝选择了相信她,他朝她张开手臂。林生瑜像小僵尸一样伸直了双手,然后叹气道:“臣妾做不到坐位体前屈啊。”
他笑了,放下她的腿,挪向她,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怀抱。
其实他们都一样,都非常非常缺爱,也非常非常难以信任别人。
人和人之间感觉就是会变的,她不相信什么例外和偏爱,不相信一时的激情能够长久,可陈明祝不一样,他的喜欢是踏实的,他有一颗圣洁的心,他的喜欢干干净净。
“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是上天的宝物。”
“嗯?”陈明祝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他问,“你说什么?”
这样感性的话林生瑜说不出第二遍,她窘然道:“没什么,我要去洗手间了。”
陈明祝调侃道:“你说我是你的宝物?”
“......不是,不要给自己加戏。”
“我不是吗?”
“哎呀,鞋!”
“再说点好听的。”
“你是小朋友吗,这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甜言蜜语都是骗人的。起开起开。”林生瑜扒拉开他,决定自力更生。
“你也是骗人的吗?”他幽幽地说。
林生瑜瞪着他,警告,“你不要没事找事。”
“又翻脸了。”
她否认,“我没有。”
“你凶我。”
“哎呀,我服了!”
她单脚站起身,攀着陈明祝的肩膀,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问他:“这样够不够喜欢了?”
怕她摔倒,陈明祝一把揽住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吻,肉眼可见地,他清透的皮肤上泛起了淡淡的红。
他青涩的反应让林生瑜在嚣张一时后,不自觉也害羞了起来,别开了头。
他搀住她的手臂,扶住她的肩膀,低声咕哝说:“在哪学这些乱七八糟的。”
“哎呀,你闭嘴行不行。”
到了卫生间门口,林生瑜将他推出去。关上门后,她一照镜子,发现自己连脖颈带脸都是泛红的。
陈明祝走远了些,手指轻轻碰了碰林生瑜亲过的地方,她的吻转瞬即逝,他的脸却持续滚烫发热。
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在此之前见到过的都是父母感情失败的错误案例。
不知道别人的恋爱是怎样发展,他们很顺其自然,又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最后的克制。
他们经常拥抱,但不太常亲吻,在恋人之间,唇部是一种私密部位,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用唇和唇的相贴表达喜欢。
他们常常在彼此倾诉过后,才轻轻地用吻安慰对方,那常常是在一片漆黑的夜晚里,轻柔的吻就像动物舔舐彼此伤口的抚慰,是言语无法达到的程度。
今天这个吻却不一样,她真的试着在表达喜欢。
她在哄他。
作者有话要说:纯爱战神 林总陈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