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松绵软的白雪在院落堆积，一个棉服紧紧裹住的身影，正锲而不舍地，一步一步用脚印将新雪染上痕迹。

院子西侧，半人高的雪人初具模型。

很明显，勤勤恳恳堆雪人的只有一个，另一个，则全程踩来跑去，晃荡玩乐。竣工之时，才终于归心：“呼，好快！”方凌围着雪人，左右绕了一圈：“缺条红色围巾呀。”

他话音刚落，祁页真便朝屋内迈步，方凌取下自己的毛绒帽，戴在雪人头上。祁页真去而又返，和方凌一起往大小雪球之间缠一条椒红色长围巾。

“方凌。”祁页真开口，方凌嗯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自己则掏出手机，咔咔咔地一通拍，然后传出去。

因为迟叶邻邀祁越出门商讨下部电影的投资问题，方凌今日的滑雪计划泡汤了。他不愿意去听一整天的无聊商谈，但若说放他一个人出去滑雪，祁越也是万万不会同意，因此留在家里和祁页真堆雪人。

“上次在咖啡厅里……”祁页真说，“我说，他会在明年四月和夏家的Omega结婚，你还记得吗？”

方凌记忆力不错，微扬下颌：“记得。”说是记得，但其实有点忘了，但也只是忽略掉了，并没有真正彻底忘记。

“那你，你们，你……”祁页真难以找到合适的话语，只好直视方凌，用一双少年人直勾勾的黑色眼睛。方凌抓一把洁白的雪，往雪人的脸上糊，啪啪啪拍得瓷实：

“也是。”

祁页真以为他懂得了自己未说出口的意思，不觉高兴起来：“方凌！”却见面前的人搓掉皮质手套上的碎雪，朝他一笑：“那我晚上问问他好了。”旋即完全将这件事抛到脑后，揉起了雪团子。

他的笑纯粹天真，显然并没有因此而困扰。一个眼神，祁页真就读懂了，他笃定，相信那个人到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到根本没有当一回事。

单纯得让人想哭。

“方凌，”祁页真低声说，“你太傻了。”

“嗯？”方凌眉毛吊起来，语气兴奋，眼睛里埋藏着狡黠的光，“我听见你骂我了！看招！”抬手把雪团砸到祁页真的头上，笑得银铃一般。

直到晚饭过后，祁越才归家，一身的风雪。

彼时方凌窝在壁炉前，卷条毛毯，抱着马克杯喝热牛奶，有点困恹恹的模样，眉眼在炉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祁页真很早就上楼了，方凌觉得他一天都有些无精打采，叫他早点睡觉。

祁越悄声上前，方凌的眼睛半睁半闭，歪靠在老虎椅上，精神已经入睡，□□还在负隅顽抗。祁越拿过他手中的杯子，托起他膝弯，把人抱起来，动作间，方凌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祁越知道他刚醒时需要醒一会儿的神，最好不要打扰，便放弃抱他上楼的想法，将人放回原处，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才回来。”方凌自言自语道，呆呆地盯着马克杯：“……以后把你带走算了。”

这是快要醒了，祁越搭话：“怎么带？”方凌的视线缓缓上移：“装在小杯子里带走。”祁越不由得一笑，弯腰在他唇角碰一下：“困了就上去睡。”

方凌朝他一伸手：“我要的谱子呢？”又是那双凌厉的眼了。祁越从马甲里拿出褶皱压得整齐板正的线谱纸，递给他，予取予求。

方凌展开来看，天书一般，看得直皱眉头，嘴角却一点点扬了起来。昨晚祁越答应他要写，却出门了一整天，这下看来，是在白天捉空写的了，方凌心头那一点小小的幽怨，顿时烟消云散了。

“可不可以教教我？”他自下而上地看向祁越，显得睫毛浓密翻翘，浅色瞳仁的大眼睛清澈见底。

这种询问的请求口气，可不符合他平日一贯的风格，方凌更像是那种会掐住脖子威胁人家的反派角色，祁越在他眉心按了一下，故意这么乖，又在作怪，反其道而行：“不行。”

果然，方凌一秒暴起，显出原形：“教我！”

祁越从鼻腔轻笑出声，顺着方凌攀上来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搁在琴凳上，继续道：“原谱太难，给你改改。”

方凌登时哑了火，人家只说了半句，他就火了，谁知道后面还有半句好话呢。好在祁越从来不跟他计较，他趴到祁越肩膀上，看他用铅笔，在五线谱上勾勾画画。

忽然，他想到弟弟早上说的话，于是很随便地问了一嘴：“小夏怎么办？什么时候解除婚约……”手指伸出，算了算：“五、六……你还有七个月的时间。”祁越握住他摆在自己面前的手指，放到琴键上，按下第一个音。

“不会解除。”

方凌跟着弹完第一小节，才意识到祁越方才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方凌眨了下眼睛，身体后倾，祁越重新将他揽过来，“不是要学？”

方凌摇头，他怀疑自己的耳朵，重复道：“你上句说的什么？”

“不是要学？”

方凌说：“再上句。”好像猛地醒了，“……你不打算解除婚约？”

因为太自然了，在方凌对爱的理解中，爱当然就是要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吗？所以他根本没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性，没有过问，甚至没有分出多那么一丝的精力去想过这件事。

而现在，祁越却给出一个完全相反的、令他彻底傻眼的答案。

“不打算。”祁越直视他。

方凌动作僵硬地站起身，他不知道要做何反应，连表情都显得板滞，只是一味地要从祁越身旁离开，祁越攥住他手腕：

“你要在这件事上跟我争执吗，方凌。”他的脸色沉下来，周边气氛骤然凝重。

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根本不值一提，祁越的语气让方凌觉得，似乎他提出这个问题，都是太过愚蠢的。他怔怔地望着祁越：

“不值得争吗？”

祁越道：“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他当方凌是个小玩意儿，夏贞是家族责任，他不可能为了个小玩意儿抛弃家族责任。到了需要承担的那天，他只会丢弃掉方凌，尽管他十分喜爱这个小东西，但在他所受的教育中，不会允许自己像个孩子一样，两手抓满，既要又要。

“那我该考虑什么？”方凌的声音干哑，像是在紧咬牙齿，“吃好喝好，骗你两个钱花花？”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方凌脑中忽然产生一丝的眩晕，他跟面前这个人之间，似乎隔着一道厚厚的壁障，根本无法交流。他甩开祁越的手，转身。

祁越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是明天的事，方凌。”

方凌碾着牙齿，握紧拳头，继续走。

“如果你一定要执着于七个月后才会发生的事，每时每刻为明天而担忧，那我们就分开。”

方凌的脚步登时顿住，哈哈，他简直想笑，这个词他还没说出口，居然从这个人嘴里先听到了。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他梗着脖颈，面色苍白，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喉咙口，只害怕一张嘴，它就要蹦出来，落到地上。于是紧紧咬着嘴唇，很沉很快地说了一句：“那就分开。”走到玄关，取下棉服披上，打开门离去。

优美的钢琴旋律缓悠悠地流泻，一音不错。而后，祁页真从二楼跑下来，追了出去。

深夜，祁页真踏雪归来，祁越在钢琴前修改乐谱，稍抬眼：“他人呢。”祁页真不理会，自顾自地将大衣挂起来。

“没追回来。”祁越简单地替他陈述事实。其实只是冷淡平稳的语调，但那种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祁页真听在耳中，与嘲讽无异。

很少见地，他走过去，跟这位年长自己许多的大哥针锋相对：“他不会再回来了。”

柔曼琴音轻缓下来，继而停止。祁越站起来的那一霎那，祁页真不受控地躬身，膝盖像是被什么东西掰碎了一般，无力支撑身体，猛然单膝跪倒在地。

四周弥散着Alpha的睡莲信息素，幽郁浓重，祁越每近一步，他的喉咙就被扼紧一寸，像个溺水之人，脸色憋得胀红。

祁越临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你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到他消失在楼梯转角，祁页真才剧烈地咳嗽起来，恢复呼吸，拳头攥得咯咯响。

-

方凌昨晚借宿在当地人家中，他大脑空白，但理智犹在，订了回国的机票，今早冷静地赶往机场，在大厅里候机。他并没有什么打算，或许先去花良路给同事打个电话交流一下吧。

办理登机手续时，方凌接到一个熟悉的电话，林霖声音干哑地对他说，自己要走了。他本来是能保持冷静的，可方凌一开口问他怎么了，立即崩不住了，哽咽得像个小孩子：

“我被调回总部了，哥，今天早上的事儿。……我、我想辞职，但如果辞职，他们不会再同意我进基金会……”

方凌知道，集团总部对他而言，那是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即使旁人艳羡之极，于他，待在里面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他出口询问：“怎么突然被调回去了？”

林霖边哭边打嗝：“我没犯错……我不知道，哥……”方凌心想，基金会到总部，外人眼中可是大大地升职，问道：“你立功了？”

林霖崩溃了：“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哥……你以后多吃点饭，食堂的甜食要少吃，多喝水……”方凌听在耳中，垂下眼眸，心中十分不好受，从他进来林霖就一直在他身边，于是下意识去想解决办法，下一秒，脑海里自然而然就蹦出一个熟悉身影。

电光火石之间，他瞳孔骤缩，声音带颤：“你说是今天早上……”林霖收敛哭声，不想显得太没出息，于是笑着回答说是，结果一哭一笑，咿咿呀呀，简直像是在唱一出滑稽戏。

“我知道了。”方凌握紧手机，挂掉电话，抬头环视一圈机场大厅圆弧形穹顶，他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乘车直奔回去，穿过银装素裹的院落，摔开木门：“你什么意思？！”

祁越还是坐在钢琴前，与他离去时无异，仿佛昨晚的种种统统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感觉小方是那种谈恋爱第一天就会坚信两人一定一辈子的那种纯情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