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方凌的眼泪使祁越动摇了。

既不能抛弃家族责任，

亦不能对方凌无动于衷——

但祁越一天做不出决断，方凌只能跟他保持着距离。

自上次基金会年会过后，祁越真正重视了基金会年后有关山区资助的第一个项目，切切实实把谣言给做实了。

因为此项目一直是方凌负责，因此借助项目之名，不管是听取调研报告，还是研究分配资金，祁越总有办法将方凌弄到眼前。

两人似乎成了一对好朋友，熟悉，客气。

这天，听罢方凌介绍完评估部门的第一批报告后，祁越提议去高层餐厅吃饭，方凌自然是没有拒绝的。

“生病了吗？”祁越将一杯热牛奶推到方凌面前，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只吃了几口的意面，怀疑他生了病，关切道，“胃口不好？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方凌摇了摇脑袋，喝了热牛奶的嘴唇终于红润几分：“换了血之后就这样。”

他朝祁越笑笑，眼神中颇有些惨淡无奈的意蕴，“恢复过来就好了。”

祁越神色一僵，心中愧疚不已，望着方凌的脸，眼底情绪波动几折，最终终究无话可说。

“我叫人接管这个项目，你休息休息，好不好？”

祁越放轻声音道。

方凌一听，眼睛圆瞪，直接站了起来：“不可能！”他是真有点动气，脸上伪装的平和面容都维持不下去了。祁越见他生气，立即撤回提议，握住他手腕哄道：“好，好，不接管，坐下来。”

静了几秒，方凌悄悄抬眼看了祁越一眼，重新又把面具戴上了：“这项目一开始就是我跟的，别人不了解。”

祁越点头，退让道：“那让人帮帮你，把你那助理调到这个项目组里，好不好？”方凌想了想，也不好太拿乔，便同意了。

他的语气软下来：“下下周要去山里进行二次调研，的确需要人手，多一个人，也挺好。”

祁越却立时皱了眉：“山里？”

刚下过雪，寒风凛冽的山区路滑，泥泞，怎么会是方凌这幅纤弱身板该去的地方？何况现在还有几分病恹恹的，万一受了寒，受了伤……

可他即使眼神黑沉，脸色不虞，可看到方凌方才反应如此之大，却不好直接再否定他，只能尽量用一种平稳柔和的声音问他：“具体是什么时候？”

方凌嘴角暗暗扬了扬，告诉了他。

-

市中心的复式小高层里。

二楼影音室内，宽屏荧幕上正投放着新电影《情昭》，沙发座上的男男女女闲散地喝着酒，专注地盯着大屏幕，偶尔低头小叙。

迟叶邻请了朋友来家中看电影，小聚一场。

受邀人自然也包括祁越、夏贞两位朋友，夏贞来了，夏佩璟自然也到了，她像是勒令夏贞不许带上他那个保镖，因此夏贞身后空空，面上有些隐隐的失落，像只没有归巢的小鸟。

也请了方凌，不过方凌正忙基金会的事，迟叶邻找他又有正事交代，两人就约定了今天晚一点碰面。

迟叶邻从酒柜里拿出珍藏的好酒，一瓶瓶开盖，又特意在吧台倒了杯起泡酒，送到夏贞面前。

夏贞接过酒杯，轻轻笑了笑：“再看，还是感觉很有意境。”

他指的是电影，迟叶邻也笑起来，“知道你会喜欢。”夏贞黑长的睫毛轻掸一下：“说的‘爱情的概念’和‘爱情的对象’？”

迟叶邻道：“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对夏贞弯了弯桃花眼，“至少，我的确有在讲这个主题。——就知道你能看出来。”说着，两人默契一笑，碰了碰杯子。

在艺术方面，他和夏贞，有着太多太多的共同话题。只是可惜，夏贞此时并没有跟他深谈的意思，而是抿了下嘴唇，打断他道：“迟哥。”

迟叶邻心中一动，很小的时候，夏贞就这样叫他，好像自己真的是他的大树一样。

“你能给我一份吗？”夏贞轻轻说，迟叶邻一开始没有听懂，可谁又能比他细腻，在夏贞脸色微红的那一瞬，立即就明白了，嘴角艰涩扯动道：“想拷一份回去啊？”

夏贞抿着嘴巴笑了一下，“嗯。我想跟他一起看。”

说的是谁，不言而明。

如此坦率，像一株向阳而生、迎风而动的草木，自然随性。迟叶邻心道，他长大了，更加勇敢了。

心中滑过一种酸涩的感觉，更多的是欣慰。

“不怕她啦？”迟叶邻意有所指地朝他身后的人扫去一眼，带着些许揶揄的笑意。夏贞直面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漂亮的笑脸，眼眸中熠熠生辉：“嗯。”

迟叶邻在他肩上用力地捏了一下，错身去向朋友敬酒了。

不要妥协，阿贞，像株向日葵一样地生长吧。

另一边，夏佩璟一直用眼尾瞥看夏贞那边，对祁越扬了扬手中高脚杯：“他那保镖还挺有出息。”

祁越一听便知晓她做了什么，道：“你给他开了多少？”夏佩璟伸出两根手指：“两千万。”

祁越晃了晃酒杯中金黄的液体，深黑眼眸低垂。

夏佩璟哼笑一声：“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一个亿……”她笑起来，“你说，他能坚持多久呢？”

送走了来客，迟叶邻赶赴与方凌的约。

两人都忙，地点就近，在市区的一个小咖啡馆内。迟叶邻从内兜里掏出一沓资料，递给方凌道：“剧本。”方凌接过去看了看，没什么表情，直接塞包里了。

迟叶邻乐了：“呦呦，耍什么酷，”摆了摆手，“小孩子快别在这装大人了。”

方凌不屑理他，直言问：“什么时候开机？”现在已经快要二月初了，迟叶邻道：“下个月中旬。”

方凌在心中琢磨，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来得及。迟叶邻看他锁眉深思，脸上竟一点幼稚的神色都没有了，不由得感叹：“你也长大了。”方凌压根没听清他再那儿喃喃什么，抬眼问了他一句：“小夏……他是不是个心软的性子？”

迟叶邻闻言从鼻腔中哼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方凌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

“软弱，乖顺……”迟叶邻缓慢地说，“怎么能一点脾气都没有呢？任姐姐这么多年如一日地管着，安排着，好像天生不知道‘反抗’二字怎么写……”

方凌抿了抿嘴唇，以他所掌握的信息和视角，这样说的确没错。

——事实上，迟叶邻清楚，这也是大多数人对夏贞的看法。

可他摇摇头：“但其实，他骨子里比谁都认真，都固执——性情单纯到了一定地步，就是这样。”

迟叶邻望着方凌：“他是自愿进入牢笼的囚徒。”方凌瞳孔微震，听迟叶邻缓缓地说：

“他知道自己九岁那年的意外，使他姐姐深受打击，日夜愧疚不安，所以不论是后来夏佩璟为他选择的神学校、信仰，或是画画，只要是夏佩璟让他做的，他愿意牺牲自己的自由，去换取姐姐的心安，赎回她的愧疚。”

“十几年的时间。”迟叶邻低沉道。

方凌沉吟半晌，说：“他很勇敢。”迟叶邻笑得格外爽朗：“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方凌疑惑皱眉，迟叶邻道：“你也知道，他去年夏天主动选择了出国，门都没怎么出过的人，一上来就玩个大的。”说着拊掌笑起来。

“经此一役，他应该觉得自己的罪已经赎完了，”迟叶邻向他解释，“可以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了。”

方凌道：“你看起来很开心。”

迟叶邻笑眯眯的，笑得格外温柔：“我算他半个哥哥，怎么会不希望他好？”

“所以你说他心软，”迟叶邻含笑道，“那要衡量是哪方面了。他现在这个时候，在某些方面，心可能比石头还要坚硬上几分呢。”

回程的路上，方凌已经整理好了思绪。其实他问那一句，纯粹多余，因为不管怎么样，像弟弟说的，两人终究要履行婚约，谁也跑不掉，而只要祁越一方表现了相当的诚意，另一方就不可能不管即将来临的婚约，继续矜持下去。

-

在项目组进山的那天清晨，祁越果然将车准时停在了方凌楼下。

方凌现在已经懒得去思考祁越是怎么知道他住址的了，此类背后的小动作，因为太多，索性不理会。他和颜悦色地问祁越有没有吃早餐，祁越点头，问他早饭吃饱了没有，车程远。

同时接过林霖手里的行李，利落地装进后备箱。

“你真要跟我们一块去？”方凌靠在车窗上看Alpha忙碌，一点插手的意思也没有，“山里居住条件不好，到时候要借住在当地百姓家里，网络没有，信号也很弱。”

祁越直截了当地答他：“工作上已经处理好了。”走到副驾，给方凌拉开车门：“外面冷，车里开了暖风。”

方凌跨上车，发现连座垫都是提前加热好的，浑身上下登时暖融融一片，舒服地打了个寒噤。祁越帮他关上车门，他轻声道了声谢。

林霖在车后座，感动得直想哭。自从方凌跟这位大老板又恢复了联系，虽说笑脸依旧不多，但精神气提上来了！真好！希望他俩能克服矛盾，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明明大老板这么在乎方凌，方凌也……林霖暗自抹泪。

汽车发动，项目组一行人全部开车前往，约莫四五小时，绕过狭窄的盘山公路，终于抵达。

方凌睡了一路，上车闭眼，下车睁眼，懵懵怔怔的，直到祁越给他解开安全带，半抱出座位，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地方。

最近会不会太嗜睡了……方凌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跺跺有些酸麻的脚。

山区雾气重，总有种在下蒙蒙细雨的感觉，远处山顶上积着未化的雪，像戴了顶白帽子。方凌指挥众人，先将行李和摄影设备抬到提前联系的住宿地，休息一下，下午再走访街邻，拜访村长干部。

祁越的担心并不多余，脚下除却那条狭隘的公路，朝里走，尽是土路，可能是近来雨夹雪，气候又潮湿，道路泥泞不堪，林霖提着行李，就顾不上方凌，险些让他栽了个大跟头。祁越一人扛过两个大号行李箱，让林霖专心扶住方凌。

虽说睡了一路，但方凌还是觉得胃里不太舒服，有些翻腾，鼻腔又吸进湿冷的寒气，骤然间咳嗽不止。

这幅弱鸡身板，真是越来越不行了……方凌在心中唾骂，捂着嘴巴，又想干呕。

祁越眉弓深蹙，不发一言地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紧紧裹住方凌，这才勉强地到了住宿地点。

如方凌所说，居住环境堪称恶劣，甚至不比来时所见那些低矮的一层小平房，这是两间泥土砖头房，一间卧室，搁着两张光秃秃的破木板床，一间灶房，像是经年没人住过，墙角挂着灰黑的蛛网，到处落满灰尘。

祁越的视线在纸糊的窗户上扫过——那油纸破了两个大洞，正呼呼地往屋里灌着冷风——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如果不是没有理由，他简直要怀疑方凌是来故意找罪受的了，项目组的其余几人都是住在前头的小平房里，偏偏方凌把他自己这个最瘦弱的体格安排在这个小破土屋里。

他脸色阴沉地走到方凌跟前，方凌正跪在床上收拾床铺，把借来的破破烂烂的棉絮铺在最下面，一副勤勤恳恳的模样。

“嗯？”方凌回过头来，见祁越面色不虞地立在那里，像一堵不开心的墙，于是朝他解释：“我是组长，总不能让他们住这里，我去住好的地方。”

祁越用半命令的语气道：“你去跟前面的人换一个，我住这里。”

方凌发觉他真有些动怒，便弯弯眼睛笑起来，跪在木板床上，安抚似的放轻了语气：“哎呀，好了，你不是在这里嘛。”

不得不说，他这句话一下就拿捏住了祁越的心。自己在这里，难道还能让他受苦不成？

面色缓和下来，拉了方凌下床，让他披着自己的大衣进去灶房，他则留下来和林霖一起打扫卧房的卫生，前后忙碌两个小时，终于收拾得还算妥帖。

到灶房一看，方凌抱着腿，坐在一堆稻草上，靠着锅灶风箱睡着了。

祁越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用手指将他额前的乱发拨开，露出白净的皮肤，靠着风箱的那边脸颊沾了点灰，像只小灰猫，祁越用指腹轻轻给他擦去了。

总是这么乖。

祁越俯身在方凌柔软的唇瓣上吻了一下，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去睡了。

方凌醒来时，就看到眼前Alpha凸起的喉结，仿佛一块尖利的石子，差点划伤了他的眼睛。他全身被棉被包裹成一条蝉蛹，一条粗壮结实的手臂勒在腰间，将他侧着紧拥在怀里。

Alpha天生体温高，火炉一样，还香香的，方凌不由得贪恋温暖，朝祁越怀里拱了拱。可还没等舒服上两秒，他眼睛倏忽睁开，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一习惯性举动的错误似的，胸膛起伏，直接将祁越推醒了。

祁越一睁眼，便见方凌梗着脖子，跳下床，生硬地丢下来一句：“到时间了。”直直走出门去。他揉揉酸胀的手臂，很快起来，叫醒另一张床上的林霖，阔步赶上方凌，将大衣往他肩上披，方凌拂开他的手，叫上项目组的人，拜访邻居去了。

调研的具体流程，属于方凌和项目组的工作，祁越帮不上什么忙，多数时间抱着手臂站在众人身后，视线定焦在方凌身上，保镖似的。

及至天色将黑，一行人才收了家伙什，前前后后朝约好提供一日三餐的人家走去。

吃过晚饭，众人各寻各的住所。

这时方凌的心情已经恢复如常，肩并肩和祁越走在回破土屋的小道上，林霖想要提前烧点热水晚上用，因此离开得比他们都要早。

因为天黑路滑，祁越揽住方凌肩膀，将他半纳入自己怀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是不是很无聊？”方凌问。

祁越步伐比他快上半步，挡住冷风：“还好。”

“还要待好几天呢。”

“嗯。”祁越道，略一犹豫，“身体不舒服了，要说出来，好吗？”他能看出来，方凌的身体其实有些虚弱，比年前和此前自己每一次见到他都更虚弱。

“别小瞧人。”方凌轻哼一声，有些从前和祁越没大没小的语调，祁越揽住他肩头的手掌紧了紧，放软了声音，低头跟他道说：“不是小瞧。”

突然，两人脚下一空，竟是踩进了一个土坑。

祁越下意识就护紧了方凌，利用自己下坠的力，将他往平地上一推。

方凌当时心里心里想的是：让他受点伤得了，更能打动小夏。然而身体的第一反应是双手拽住祁越的领口，紧紧地抱住了他。

两人一起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方凌是在装可怜，他没有换过血。

上篇最后一章：他当时非常厌恶祁越的信息素——医生又说除非把全身的血抽了（意思就是不能立即做到，且对身体伤害巨巨巨大）——所以他接下来就申请了“场外求助”——下一次祁越见他，他身体里一点儿祁越的信息素都没有了

中间没有具体写，但“场外求助”其实已经用掉啦，就是用来去除身体里祁越的信息素了。

……不过方凌拿这点是真能赚某Alpha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