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殿很大，韩千阙被安排在南面的一间偏房里。

顾默给他送来了干净的衣物，跟他说，顾澜不喜欢邋遢的人，所以让他换好衣物，洗好澡，收拾完毕后，就去书房。

等到顾默出去，韩千阙一人坐在屋子里慢慢收拾起来。他在醉仙楼这一年里，学会了很多，已经能够自理了。

他这一生都在流浪，从南涯到奕国，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他的亲人和友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却没有任何办法，连个衣冠冢都给不了。

韩千阙收拾好自己，看到太阳已经落山了。他战战兢兢地来到书房外，看到门是开着的，一个人站在里面。

那人个子不高，但身形挺拔，像个松柏。

韩千阙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是顾澜。

顾澜警觉性很高，他转过头便发现了站在门外的韩千阙。

“进来吧。”顾澜说道。

韩千阙闻言，一步步挪进了屋，然后按着醉仙楼教的朝顾澜跪下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顾澜大抵是小孩子心性，他虽然做事已经呈现稳妥，但对韩千阙这么一下还是吓着了。

“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他抬抬手，面色温柔道。

韩千阙抬起头，对上顾澜的眼眸，随后小心地站了起来。

“谢谢殿下。”韩千阙声音压得很低，他的心始终是悬着的，在他看来，一切都是不长久的，现在他能够在这里，但很快他又会流浪。这是他见过的，像这些贵人最是喜新厌旧。

“你不必这么拘谨。”顾澜看出了他的忐忑，“坐吧。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

顾澜见他半天没有动静，也不吭声，而是小心又小心地站在那里。

“你叫韩千阙对吧？”顾澜是个不愿冷场的性格，虽然从小被教要端正，稳重，但他内心是很想能有个人陪他聊天，玩耍的。他是太子，底下有两个弟弟，很多时候都轮不到他，而顾默为人冷淡，是顾寒安排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两人很少能聊在一起，他听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殿下当以学业为重。所以，他一见韩千阙的时候，便有种喜欢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好看，又或者是他虽为奴隶，但眼睛里却是清澈的。

“嗯。”韩千阙点点头，心里想到他原来记得自己叫什么。

“我既已经叫你做我的书童，便不会出尔反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顾澜看了他许久，早就看出了他的不安。

韩千阙看向他，眼睛瞬间亮了几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顾澜说：“过来吧，帮我磨墨，我要练字，不然父皇来了，又得说我了。”

他说着便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毛笔，朝韩千阙挑了挑眉。

韩千阙反应迅速，他站到桌边，拿起墨砚慢慢磨了起来。

顾澜的字很好看，他就这么盯了许久。等到顾澜放下笔，他才回过神来，眼神依旧在那张书墨上来回看。

他本以为顾澜和之前遇见的贵人一样，喜欢喜新厌旧。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顾澜从来没有厌弃过他，他待他真诚，教他读书写字，琴棋书画。顾寒知道后，也从未责怪过他，只是几句叮嘱后，他便离开了。

时间很快，顾澜到了弱冠之年，那天顾寒在宫中举行宴会，文武百官都来参加，来恭贺顾澜。

也是那天顾澜正式入主太子府，夜里喝了酒，顾默为了应对宾客，嘱咐韩千阙扶着顾澜回屋。

路上，顾澜踉踉跄跄地走不稳，好几次都往他身上撞。

在快到房间的时候，顾澜忽然整个人压了过来，把他扑到一旁的石柱上。

五年过去，顾澜的个子长的愈发高了，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了。

韩千阙被他这样一撞，整个人懵住。

顾澜半睡半醒地低着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韩千阙心中升起胆怯，他小声开口道，“殿下，你醉了，我扶你进屋休息。”

顾澜没有回答他，而是用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韩千阙心里揪成一团，他想起小时候那个黑夜，他忽然开始害怕，想要挣脱。这个时候，那个气息越来越近，忽然一下，嘴唇传来冰凉的触感。

韩千阙脑袋一嗡，瞬间空白，只能感觉到嘴唇处传来的凉意。

顾澜大概是被酒薰了神志，他半梦半醒，以为自己在梦里，认为不真切，就想要放肆一回。

这个吻不长，顾澜就昏沉地晕了过去。

韩千阙接住他，他的心还在砰砰跳。因为那一次，他一直很抵触别人的触碰，特别是男子。可是，这个感觉好像对顾澜从来没有浮现过，他从来不抵触他，只是心里很自卑，认为自己太脏。

韩千阙扶着顾澜在凉夜里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是心动的感觉。然后他没再犹豫，扶住顾澜，把他带回了房间。

第二天的时候，韩千阙心里七上八下，害怕顾澜想起这件事，偷瞄了他好几次。

然而，顾澜却并没有提起昨夜的那件事。韩千阙才知道，他不记得了。

后来，他也没有再提及，他想若是顾澜知道了，怕是会厌弃自己，把自己逐出去吧。

就这样，他留在顾澜身边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错漏。直到有一次，他路过香楼的时候，听到顾渝和手下人的话。他这才知道，顾澜自幼与花家长女花青弥有婚约，他长大后，是要迎娶花青弥入府的。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心渐渐下沉，失了知觉。

然而后面的话更让他不敢相信。

顾渝说，他喜欢顾澜。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惊诧地看向里面人。顾渝是出了名的暴虐，但他对顾澜的确是不同的。在顾澜面前，他很乖顺，十分听顾澜的话，只是没想到……

韩千阙闻言，想要转身离去，却被顾渝的人逮了正着。

“哟，这不是太子哥哥身边的书童吗？”顾渝笑得一脸开心，然而在韩千阙眼里，却是残虐的开始。

“见过二殿下。”韩千阙向他跪下行礼。

顾渝看着笑了起来，“想不到你还挺懂礼貌。”然后他拿起路边的一根树枝，挑起他的下巴，轻声问道，“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奴婢什么也没有听到。”韩千阙轻声道。

“什么也没听到？是吗？嗯……”顾渝看着他，像是在欣赏某种物品一样，说道，“不管你有没有听到，你这张脸真是好看，留在太子哥哥身边就是种祸害，我是绝对不允许的。以前是太子哥哥护着你，可是现在不能了。”

韩千阙一听，背脊一凉。

“你只是个书童，更是个奴隶，想必太子哥哥不会计较。”顾渝说道。

下一秒，他就被人敲晕，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束缚住手脚，堵住了嘴巴。

顾渝阴森森地看着他，嘴角挂着笑。

“沉。”

一声令下，候在一旁的侍卫抬起他，把他扔进了河里。

他被扔进河里，拼命挣扎，可是绳索绑的太紧了，他挣脱不开。慢慢地，他失了力，意识渐渐模糊，沉了下去。

后来，他一直昏昏沉沉地，耳边时而吵吵囔囔的。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只是魂魄被束缚在河里了。

他在河里徘徊了数月，想要回去，却没有办法。

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偶然听见路过的人说还有三个月太子便要迎娶花青弥的事。瞬间，过往种种在他脑海中浮现，怒火，愤恨涌上心头，他拼命挣脱，却无力为之。

直到有一次，一个农夫意外落入水中，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的肉/体已亡，只能依附于其他的活物，于是，他上了农夫的身，暂时脱离了束缚。

后来，他制作了一个计划，成功混入了花府，照顾那束兰花，并在上面做了手脚。

之后，等到兰花被送入太子府，他便舍弃了花府中的身体。在一次交错中，上了府中一个佣人的身。

可是，顾默心细，反应警觉，他好几次都没有得手。甚至有一次，他差点被顾默发现，难以接近。

这时，他明白，只要顾默在，他便难以得手。

所以，他在大婚前一日设计杀了顾默，然后抛/尸，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他。这也是他第一次杀人。

等到大婚的时候，他接着活人的身体，避开了门神的光，顺利进入了顾澜的房间。

兰花起了作用，顾澜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于是，他便趁着天未亮，用法术将顾澜隐藏起来，带离了太子府。

直到现在。

夜初雪说完，眼睛落在韩千阙的身上。

顾澜听了，眉头皱起，他看着眼前已不是人样的韩千阙，心中泛起一丝酸楚。

“是顾渝……”顾澜轻声喃喃。

韩千阙低下头，心中害怕，比任何时候都要害怕。

顾澜看着他，眼中含着泪花，半晌后，他才开口道，“其实那次晚上的事，我一直都记得。”

韩千阙闻言，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我……你伴我许久，待我真诚，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顾澜一字一句地说道，“在你失踪后，我曾派顾默四处寻找，却没有任何踪迹。直到两个月前，他对我说，有一个人很像你，说要带来见我，他说的，是你吧。”

韩千阙木愣住。

顾默是来找自己的吗？

可他却……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韩千阙不再看他，他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害了人命，不敢再奢求顾澜的原谅。

顾澜抚摸着他的脸，抱住他。

“是我没有与你说清楚，也没有保护好你。”顾澜轻声道。

他本想着可以和他一直在一起，就像当初把他从街上带回去一样，不让他再颠沛流离。可是世事无常，他终究是错过了一步。

韩千阙闭上眼，双手犹豫了半晌，从后面环抱住他。

这一刻，他心中升起一丝清明，徘徊在他内心深处的阴霾一点点消散。

原来他也喜欢着自己的。

那便足够了。

他知道了。

无论是让他下地狱，还是受尽折磨，他都无怨无悔了。

“殿下，谢谢你。”他在顾澜耳边轻声说道。

然后，他周身开始变得虚幻，一点点紫色光电从他身上溢出，往天边飘出，继而消失不见。

顾澜松开他，想抓住那些光点。

那些光点从他手中穿过，他抓不住。

他便开始慌了，“千阙，千阙……”

“殿下，谢谢你，还愿意喜欢我……我很开心……如果有来世，我还希望能够遇见你……”韩千阙伸出已经快要消失的右手，他是鬼，留存于世是因为执念，而他的执念就是顾澜，如今执念疏散，他身为鬼，是怎样都不能够留下来的。

顾澜慌乱地想抓住他的手，却总是穿过，他才明白，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了，韩千阙已不是人间人，他已经死了。

“初雪，初雪，你有没有办法，救救他。”顾澜转过头，眼神哀求道。

夜初雪被他的眼神触动，“我，殿下，我也没办法。”

他低下头，心中懊恼。

顾涣见了，将他拥入怀中，沉默不语。

顾澜明白过来，眼神流转到长泠和蓟时灯身上。

长泠叹了口气，他梳理出了整个事情的脉络，面对他们二人也是心生怜悯，只是，他不是创世真神，没有复活生命的能力。

“太子殿下，人死如灯灭，我们也没有办法。”长泠说道。

顾澜低下头，又看向韩千阙。

“殿下，没事，能够听到你说出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这一生生如浮萍，四处漂泊，能得殿下庇护，有一安生之所，便已足矣。”韩千阙轻声道，于他而言，顾澜是他的心中至宝。他为人所害，心生怨念，残害了无数人，更破坏了他的大婚，他已经不敢再奢求了。

韩千阙站起身，在他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然后，他转过身，朝长泠俯下身，低下头。

长泠见了，开口道，“我的祈灯已灭，由我徒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