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朗赶到万境连海楼的时候，正值晌午饭后，大堂里的客人稀稀松松，并且大部分伙计都为了下午新一轮的劳作而休息养精神去了。
今日本来是寒朗半个月以来难得的一次休值，当他急慌慌地突然出现在空荡荡的大厅时，在结账柜台守着的伙计都诧异了，还以为他今日是吃错药了呢。
寒朗询问隐山遥水阁的客人踪迹时，却被恰巧路过、顶着乌青黑眼圈的店小二拦住了。
魏三此刻就像被吸干了精气一样：“你说纪先生啊？”
他困倦非常地连连打着哈欠道：“他昨晚后半夜突然又发起了高热，云公子给他施针施了大半宿，我们也跟着忙活了许久，这不，最后一帖药半个时辰前才熬好送上去。”
魏三劝道：“纪先生的病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些，要是你真的有什么事，我劝你还是等他休息好了再说吧，这样的客人，你见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的……”
凭云止羽一掷千金的豪气做法，就知道他们的身份非富即贵。要是惊扰了客人，让他在酒楼里出了事，他们估计把下辈子赔进去都赔不起。
寒朗有些丧气，不过也庆幸人还没有走。
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吧。
左右无事的寒朗特意悄悄跑到阁楼亭台前，原本想找云止羽提前说一声的，但是意外地凭着耳力听见在静水亭榭之中只有一个安静均匀、轻得近无的呼吸声。
想来云公子不在，只有纪仙主在里面睡着。
寒朗从小就不太喜欢读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每每郁叔要来考核他的时候，除了修为武功是实打实地蒙混不了，那些文化人该学的东西，他从来没上过心，能混则混。
现在终于遭报应了。
隐山遥水阁四面环水，古朴精致的庭院在湖心，他站在对岸树荫里徘徊许久，心里却莫名地紧张，抓头挠耳地一遍一遍在脑海中盘算着等会要和纪仙主怎么解释云烟柳的事情。
寒朗生怕没有给人家留下好的第一印象，反倒弄巧成拙，让他在郁叔面前告自己一状。
疏影暗香，山软水温。
云窗雾阁，阶柳庭花。
与雅静明澄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寒朗忐忑地来回踱步，又不放心地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看看有没有怪味——因为妖怪终究是妖怪，和人族仙者的灵息终究是有些差别的。
纪仙主的身体这么弱，风吹一下就病得这么重，要是自己身上的妖灵之气冲撞他了怎么办？
寒朗懊恼地踢了踢靴边的小石头：他作为妖界未来之主，还从来没有受过这委屈，多少人想见他都求之无门。
当真是打蛇掐七寸，捏狼抓后颈。
这还没有见面呢，寒朗这个向来无法无天的小妖王就被拿捏得死死的，关键是中心人物还在浑然不觉地睡着，丝毫不知现在有人还在外面等他等得焦头烂额。
湖上飘来的凉风吹得脑袋疼，寒朗蹲在原地种蘑菇，连地上的杂草都被他拔得差不多了，但始终顾及礼仪，没有贸然闯进遥在湖心碧波处的幽幽阁楼。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午的阳光渐渐向西偏斜，寒朗站起身来看着始终都不曾发出其他任何动静的阁楼，耳畔萦绕的是远处长街上的盈盈笑语。
在刹那之间，他好像被点通了似的，突然想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认为它或许能拿来讨纪仙主开心。
事不宜迟，寒朗拍拍手上的泥灰，转而飞身越过屋瓦墙头，朝着边境之地最热闹的集市奔去。
……
……
天色渐晚，夜市正热闹，上元佳节的爆竹噼里啪啦地震天响，烟火与天上的皎月繁星相伴，各家各户挂上了彩灯，戴着虎头冬帽的小孩子们提着花灯在街上嬉闹穿梭，阖家仿佛也有着说不完的话。
才子佳人，良偶夫妻，人们不少都戴着各式各样的喜庆面具，聚集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猜着灯谜，猜中了就是一遍欢呼，猜错了就是劝勉鼓励，权当讨了个彩。
寄托心愿的花灯，承载着对新一年的期许，如同流云一般慢悠悠地流淌在长河街道上，暖黄的灯光映照着每个人的笑脸。
火树摇红，星桥晕碧，东风灯市如昼。
寒朗在欢声笑语之中奔忙穿梭着，银白敏捷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少年郎蓬勃活力，宛如日出之阳。
他时而低头穿过杂耍卖艺之人喷出的火舌，时而穿过长桥上对着皓月霜天许愿的人群。怀中紧紧抱着被红布包裹着的物件不撒手，跑慢了担心与纪仙主错过，跑快了又担心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东西给弄坏了。
晚冬的天气他跑得出了汗，急促的呼吸化成了道道霜白气雾，白净青涩的脸庞也浮现出淡淡的炙热薄红。
寒朗只怪自己手笨，学东西学得慢，做出来的小玩意也勉勉强强，但总算是不至于空着手，好歹有底气地向纪仙主展示着自己的一份心意。
为了保住这株云烟柳，他可谓是豁出了一条老命了。
上元佳节明亮的花灯与天上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着，前头万境连海楼的喧闹声随着脚步渐近而愈发明晰起来，寒朗的步伐也跟着逐渐加快。
他五下作两下飞快地迈上台阶，迎面与送客人出门的魏三撞了个满怀。
“做什么呢，这样着急忙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媳妇儿跟人跑了呢。”
魏三皱着眉取下肩头的搭巾，擦着他身上被蹭的汗。不过他看后者跑得气喘吁吁，也颇为好心地以手做扇给他扇风。
寒朗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弓着身子一手扶着腰喘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攥着魏三肩颈前的衣服道：“纪、纪仙主呢？他醒了吗？”
“你说纪先生啊，他早就醒了，刚刚才用完晚膳。只不过云公子有事不在，方才徐五推他出去逛夜市去了。”
“啊？”
跑得嗓子发干冒烟的寒朗心瞬间凉了个透：“那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你还记得吗？”
魏三挠挠脑袋想了想，今晚因为上元灯会来的客人来得往常多，实在是没有注意。
边境的夜市那可多了去了，起码五六个，并且各有各的风情特色，谁知道纪仙主究竟对哪边有兴趣。
丈二摸不着头脑的魏三一会指了指西边，随后又皱着眉“嘶”一声指了指北边，反正心里头也没个准数。
寒朗已经没那么多耐心再耗下去了，没准纪仙主就是让徐五推他往九天长阙的方向和自己抢树去了。
正当他放开了魏三，打算干脆用嗅觉循着气味去追上去时，旁边人的眼神定在某个地方“诶”了一声，连忙拍了拍他提醒道：“快看快看，徐五回来了。”
徐五原本想慢慢地走回来偷懒，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两道灼热又期待的视线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明白寒朗的来意之后，他指了指西南方向道：“纪先生到明意莲花池看花灯去了。”
明意莲花池？
寒朗简直无语，因为刚刚才从那里跑回来的。
他眼下又气又急，抓紧时间问徐五道：“那纪仙主今天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有什么打眼的特征没有？”
“他……今晚穿的是一身浅蓝银绣的衣裳，外面还罩着云白轻纱袍，至于其他的特征嘛……”
徐五笨拙地指了指额头接着道：“纪先生坐着轮椅，眉眼间带着些病意，额头点了仙家纹印，说不上来是什么花样。”
一想到纪先生的模样，徐五这个糙皮子厚脸的大汉子居然破天荒地浮现出不自在的神色来，头一次夸起男人的样貌让他尴尬得双手都不知道怎么摆。
在妖界这个崇尚武力的地盘上，徐五崇拜的是勇猛威武的巍峨体格，劈山裂石的强大本领。而此刻是他第一次打心眼里夸赞的却是来自修仙之人的惊为天人与赏心悦目。
“纪先生很年轻，约莫二十三四，和人讲话的时候温温柔柔的。”
徐五硬着头皮实话实说：“主要是那张脸生得当真出挑，奇了怪了，明明是个男人，居然比前些日子来的花魁娘子还要顺眼些。”
寒朗同样被惊讶到：“啊？”
他纳闷了：纪仙主难道不应该是个老爷爷吗？怎么听起来他就只比云止羽年长六七岁？
寒朗显然是不信的：“还有呢？”
徐五干巴巴地摆摆手，想要立刻结束这话题。
在回来的路上看见平日里已经司空见惯的妖魔鬼怪时，怎么看都怎么别扭，剧烈的反差简直就是让心境从天上骤然跌落千尺深渊。
除了眼前的寒朗，徐五现在看谁都是丑八怪。他感觉要是再回想就真的要魔怔了，此刻更需要的是赶紧回归现实，不然以后找媳妇都难找。
“问那么多干什么，总之好认得很。坐着轮椅赏风景的估计就纪先生一个了，你去沿着那条街仔细找找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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