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二小时的硬座，从脊椎麻到腿腕，陈一归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苦，他小心地动了动腿腕，放轻呼吸，撇过头便看见肩膀上圆溜溜的小脑袋，笑得一脸知足。

从对视结束后，涂漫漫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哈欠连天，没多久就倚着靠背睡着了。火车再怎么平稳，也难免偶有颠簸，她的身体就这样不断倾斜，直到脑袋落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明明车厢内噪音交错，但偏偏他的耳朵里只剩下细碎的呼吸声，仿佛沾染着人体的热度，几乎烫伤他的耳垂。

陈一归感到人生从未有过的安稳，肩上的重量轻如鸿毛又重于泰山，他眼眸低垂，轻轻抬起手，拨开散落在涂漫漫耳尖的头发，做这一切时，他甚至要屏住呼吸声，生怕惊扰了涂漫漫。

而睡着的涂漫漫睡得并不安稳，她的眉头紧皱，鼻尖冒出一层薄汗。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看到得知自己是女孩时，奶奶哭天抢地的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涂家列祖列宗，她看到祁雪英对自己非打即骂，将遭遇苦难的源头归结为她，在看到她乖巧懂事时，长叹一句她要是个男娃娃多好；她看到涂安乐在她打工回家后，扬着她的录取通知书，说给他两千不然他就撕坏通知书，让她彻底上不了学。

她对人生的绝望一直无间断的持续到高中，在无数个深夜，她失眠到无法与所经历的一切和解。亲近之人的苛责让她犹如身处炼狱，拧巴扭曲的性格伴随青春期，她甚至失去了接受别人善意的能力。

在旁人看，她好似一只永远不会被打倒的小强，实则却是一个只差最后一个稻草能被摧毁的骆驼，是只差最后一片雪花就能引发雪崩的山坡。

她精神高度紧绷，在崩溃的边缘反复徘徊，顶过了这一次，下次或许就没有了这么好的运气。没人知道她大学第一笔兼职工资不是买新衣服，也不是吃一顿渴望已久的大餐，而是去心理科确诊了中度抑郁和中度焦虑。

无数次的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加上她远离了消耗情绪的家庭，而陈一归那道消失的光再次出现在荧幕上，情况才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

灰暗的视角忽转，画面变成了应援会上七彩的光束，变成了MV镜头里明朗的校园场景，变成了商场大荧幕上陈一归的巨幅海报。陈一归出现在手机壁纸上，出现在推送的新闻里，出现在茶余饭谈的话里，出现在她生活的每一个碎片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将她包围，她望着蔚蓝的天空，扬着脸感受着阳光渗进皮肤毛孔，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

她不再恨这个世界了。

腿部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涂漫漫后知后觉睁开眼睛，映入眼前的是一张和善的男大学生面孔，对方微微低头说着“抱歉，不小心踢到你的脚了”。

她摇头表示不在意，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又突然想到什么般，扭头望向陈一归：“我睡很久了吗？”

“没有。”陈一归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下肩膀，关节处的酥麻让他几乎要失去表情管理。

列车上适时响起京南站即将到站的播报信息，涂漫漫瞪圆双眼：“我睡了快，十个小时？”

陈一归朝着车窗抬着下巴：“喏，醒的正是时候，天刚好亮了。”

涂漫漫自然注意到了陈一归眼睑下的乌青，她没忘记自己是在陈一归肩膀上醒来的事情，好一阵愧疚：“你不会没睡吧？”

倒是合了两下眼睛，但也几乎是一夜未睡。陈一归的睡眠质量本就一般，再加上从小养成的龟毛性格，让他对睡眠环境要求极高，别说火车上的硬座，就说这乱糟糟的环境加上刺鼻的气味，他也是难以忍受。

平日里大少年哪里能受这洋罪，也唯有身边这人才能让他这般甘之如殆。他顶着一双黑眼圈，扯起谎来那叫一个熟练：“你睡没多久我就睡了，还不错，比我在床上还舒服。”

涂漫漫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信这句话，但也没戳破：“那下了火车，我们先找个酒店休息一下。”

“酒店？”陈一归从行李架上拿好行李，用眼神示意涂漫漫走在自己前面，而后才说：“我们两个一起？”

“当然。”涂漫漫为了避免自己的话有歧义，补充道：“要开两间。”

陈一归哂笑，微眯着眼，逗她：“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住酒店，睡不踏实。”

这话不是哄人，他是个领地意识非常强的人，像酒店是非必要不选择，就算万不得已选了酒店，他说服自己躺在那张不知多少人躺过的床上，心理建设时间打底一小时起步。

涂漫漫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拥挤的人群推着朝前走，她回过头望着一脸认真的陈一归，又在心理斟酌了下，认为陈一归没必要撒谎。

她心里没底，一只脚刚迈出站，下一句话就是问住宿：“那我们这些天怎么住？”

陈一归散漫地转过头：“当然是回家，不是你说的，过年不回家不像话。”

涂漫漫被噎了下，快走两步，追上陈一归，火急火燎道：“那我怎么办？”

陈一归一本正经道：“跟我回家。”

涂漫漫倏地停下脚步，咬着唇，望着前方，再不愿意往前走一步。

陈一归余光没看见跟上来的人，也跟着停下，站在一米处远：“怎么不走了？”

“我不。”涂漫漫眼神坚定，倔强地站在原地：“要回你自己回。”

陈一归没生气，似乎早就料到这个回答，他朝前走了一步，稍弯着腰：“那可不行，你人是跟我来的，万一被坏人拐跑，我这得负直接责任。”

涂漫漫抿着唇，不看他也不说话。

陈一归抬起闲着的手，用食指骨节轻轻碰了下涂漫漫的脑门：“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人。”

涂漫漫滴溜溜转的眼珠才飘过来：“嗯？”

“我之前在京南大学附属中学上学，没住校，学校附近有一处房子，两室一厅。”陈一归撩起眼皮，眸子里不难看出宠溺：“没别人住，也很干净。”

涂漫漫觉得抹不开脸，“哦”了一声。

陈一归从胸腔传来一声闷笑，优哉游哉地开腔道：“老师不嫌弃的话，赏个脸？”

涂漫漫挺了挺胸，下巴一抬：“带路。”

京南大学作为国内顶尖高校，在市里大学城中占据着最中心的位置，再加上附属中学的影响，周围房价水涨船高，甚至到了有价无市的程度。

学校的周遭遍布着各式各样的商铺，超高的人流量拉动了经济效益，沿路一望看到的全是叫得上名字的大牌连锁店，校门口正对着一座商城，每个周日都人满为患。

正是早饭时间，街道上是青春活力的大学生，许是正值考研，这个时间点也没回家，三三两两成一群，手里拿着小吃，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的笑容。

对面有穿着整齐红色校服的初高中学生，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或跟着父母，十几岁的脸上总也看不出疲倦。

两种拥有最美好年龄段的人，在马路上短暂相遇，地上的影子交叉，分不清谁是谁的过去，谁又是谁的未来。

涂漫漫一瞬间好似回到了大学时光，不过那时心境不同，她根本没留心过眼下的美好，总是低着头，小跑着在各类兼职中来回切换。

她仰头望着前面高大却清瘦的背影，鼻子一酸，几乎落在泪来。她无比感觉这段不寻常的机遇，让她能够重来一次，将她的遗憾全部填满。

陈一归所在的小区是不折不扣的学区房，正前方是大学，右侧十米是附属中学，小区内的楼房看起来有一定的年份，但绿化环境是一等一的好，小高层的楼间距也称得上赏心悦目。

小区内有严格的规章制度，门卫保安堪比人面识别，小区内上千户人都对得上名字，但凡碰到个陌生人，即便是拿着门卡，也会登记信息，询问业主，确保万无一失才会把人放进去。

“陈同学？”门卫大叔瞧着好些时日没见过的脸，确定没认错后，眼旁的笑纹愈发明显：“好久没见过你了？刚碰到你家阿姨，说你转学了？”

陈一归点头，礼貌道：“家里有其他的安排，半年没来了。”

门卫大叔笑盈盈道：“这位是？”

陈一归看着脸都要埋胸里的某人，低声地笑道：“家教老师，有点害羞，您别介意。”

“好好好。”门卫大叔一脸说了三个字：“在高考前最后冲一把，争取以后在家门口上大学。”

陈一归笑道：“托您吉言。”后面有人来，他便朝着门卫大叔摆摆手：“不耽误您工作，我们先上去了。”

陈一归不理解涂漫漫突如其来的怂样，又觉得涂漫漫这样实在有趣，忍着笑意勾唇道：“住酒店都不怕，回我家这么害怕？放心，我家没有豺狼虎豹，你完整进去肯定能完整出来。”

涂漫漫当然不会害怕人言可畏，依眼下的情景，这座城市她都没来过，本该是没什么人认识她。可大学期间，她接了个油水多的兼职，每周末定时定点来小区内某户打扫卫生，跟门卫大叔算的上脸熟，所以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心虚止不住的涌上来。

她心里像是敲了鼓，心里默念着不会这么巧吧？要真的是打扫的是陈一归的家，她这个手气真的买彩票得中上亿。

一栋接着一栋，她跟在陈一归的后面，整颗心都像是提到了嗓子眼。终于陈一归在倒数第二栋的位置拐了个弯，而她想要逃离的心在此刻终于达到了最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