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豪华套房有两个卧室，中间以起居区和卫浴区相连。在苏格兰做完这一切，再次回到起居区时，墙上的钟已经走过了11时。

林庭语仍然安安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在轮椅里，没有什么醒来的迹象。

苏格兰站在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就在林庭语告诉他关于明天行动的重要情报以后，他立刻借着收拾东西的机会，避开林庭语把消息用密语邮件传送给了零。收到消息的零很快回复他已经安排零组的公安们便装排查，半小时后确认发现了炸弹。

因为朗姆坐镇现场，零不大可能明目张胆地把公安们派进杯户饭店去，估计只是在附近蹲点观察。而零手上有Lucky——这条恰到好处地因为林庭语的需要出现在这里，又恰到好处地被波本借走的拉布拉多，曾经是警视厅最有名的功勋排爆犬之一，只是因为两年前后腿受伤而退役，后来又被拐带到了组织里。

有着Lucky的帮助，零当然能够迅速发现炸弹的所在地——即使杯户饭店的开放区域禁止宠物进入，但那可是零，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而Lucky的恰巧出现，又是因为林庭语提到明天在米花大学的课程上需要一条警犬做配合，所以苏格兰立刻想起了自己最熟悉的Lucky。

在这一系列紧张而凶险的行动中，林庭语自始至终，只是在起居区看报纸。

甚至都没有分心问一句，苏格兰在卧室那么久到底忙了些什么。

——是得到了彻底的信任吗？

苏格兰猛然醒过来。

上一次，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林庭语的全部信任，甚至自以为靠三分真七分假的故事成功骗过了林庭语，能够撬开心防，探知那道脆弱颈项中隐藏的声音时——

那双原本微微垂着，仿佛在望着他，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的茶色眼睛终于抬起来，眼角的利刃倏然扎进了他的心脏。

那道薄如一线而缺乏血色的唇……

被同样缺乏血色的，纤长的手指半遮半掩，吐露出了如同蛇嘶般轻微却致命的话语。

——从那一刻他开始步步溃败。

心上的小蛇又抬起头了，出现了，嘲弄一样的眼神。

虽然借助药物勉强挡过了第一次查问，但在势无可避的那场审问里，苏格兰知道自己并没有给出令对方完全满意的答案，否则也不会有观景餐厅里突如其来的一着杀招。

或者对方已经满意了。

但他无从得知。

苏格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关的，仅仅是因为他没有表现出对琴酒的痛恨吗？还是因为他情绪濒临崩溃时，选择相信一丝灵光闪现的直觉，近乎图穷匕见一样地坦白地表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情呢？

——或者杜凌酒只是想要他的真诚。

虽然零不是没有提醒过他，杜凌酒很有可能是故布疑阵，并没有那么神乎其技到看穿人心的程度，但苏格兰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林庭语对他说的话不像作伪。

林庭语真的能看到，存在于“苏格兰”的内心深处，依然鲜活，从未死去的“诸伏景光”。

而且，或者是专研谎言太久，已经不屑于使用谎言来达成目的，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意图，总之林庭语在挖掘到这个答案后，就干脆地收手了。在那之后，也没有对苏格兰做什么。

但那本应是大忌。

沉沦于黑暗的组织杀手苏格兰，不应该仍然抱着那丝光不放。杜凌酒作为组织的重要代号成员，不但没有上报这个重要情况，而且大胆地仍然把苏格兰放在身边，此刻甚至毫不设防地酣眠着。

苏格兰无声无息地走到林庭语跟前，半跪下去，轻轻拉下薄毯，握住了那只像是怕冷一样微微蜷缩起来的手。

那只手苍白而瘦削，青色血管暴露在脆弱的皮肤上，像是随便一蹭，就会渗出鲜红的血。

——可以有所期待吗？

苏格兰慢慢地弯下腰，把额头贴在林庭语的手背上。

林庭语第二天凌晨醒来的时候，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好地平躺在主卧室的双人大床上。

这间卧室靠着窗，双层隔音玻璃和厚实的遮光窗帘制造出宛如午夜的黑暗静谧。要不是林庭语在之前刚回到房间里时，特意留在枕头下的一台手机震动着提示时间，他甚至还想闭上眼睛再续一会睡眠。

但是还有事情要做。

林庭语摸到手机，指尖滑过屏幕上的闹钟图标。震动平息了，他看了一眼时间：

4:01。

苏格兰应该正在靠近套房门口的那间较小的卧室里休息。他负有保护林庭语安全的职责，如果有人从房门闯入，以他的警觉性，会第一时间惊醒起来进入战斗状态。

但凌晨3-4时，正是人类通常情况下睡眠最沉，而且意识最迟钝的一段时间。何况卧室关着门，厚实的地毯也堵住了门缝传达声音的通道，因此林庭语的手机震动并没有传达到苏格兰那里，引来他隔着房门的询问。

林庭语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先是双手撑着起身，把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床头上坐稳，接着拿起手机，查看了一下邮件。

？——Gin

解释。——Gin

林庭语无声地笑了笑，继续往下翻。

抱歉还是擅自拿到了您的邮件地址，我猜苏格兰绝不会把我的名片好好留给您吧？别看他一副老实的样子，和他同一批出来的人里九成以上都已经死了，您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他能活下来吗？明天完成任务以后，我一定要找个理由支开他，创造向您单独汇报的机会，请允许我把这一点小小的秘密惊喜留在那时吧。——Bourbon

林庭语看了一下这封邮件发出的时间，是昨天晚上11时7分。他喝牛奶是在10时57分，而在他睡着之前没有收件提示音的印象——这意味着仅仅在10分钟内他就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

这可不同寻常。苏格兰不会预想不到，林庭语在醒来以后必然产生怀疑，尤其是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

而且和那一次在车上快速睡着，醒来以后的浑身轻松不同，林庭语现在有些头疼。像重感冒一样，脑子昏昏沉沉的，镇定类药物的宿醉作用相当明显，意味着牛奶里有问题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苏格兰是有什么依仗吗？这样肆无忌惮。甚至还敢明着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牛奶里有安眠药，结果这个玩笑真的开成了——换了其他任何一名高级代号成员来，都绝不可能容忍他这样的行为。

……恃宠而骄。

这个词莫名其妙地划过了林庭语的脑海，他顿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好笑。

真是这段时间受到的文化冲击太多，思维都变得不对了。

林庭语翻了翻其他的邮件，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他沉默地坐在黑暗中，直到手机屏幕的白光逐渐转暗，直到身周彻底归为一片漆黑。

万籁俱寂。

确信没有人注意到你的时候，就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林庭语快速重新解锁了手机，开始编辑邮件。屏幕的微光映出他沉没在黑暗中的苍白颈项和下颌，将嘴角那一抹笑刻出暗影。发完邮件以后，他把手机屏幕的亮度拉到最低，然后再次拨通了一个不存在于通讯录里的号码。

和上一次拨通时一样，号码对面同样没有人说话。林庭语把手机收进身后，用身体和枕头包裹着，指尖在机身上轻轻地敲击。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他停止敲击一段时间后，手机发出了间隔或长或短的一段震动。

震动彻底停止后，林庭语再次敲起了机身。

这次他敲得很简短，只要是对摩尔斯电码稍有了解的人，就能听出是两组各4个阿拉伯数字。要是对世界各国的电码规则有所涉猎，还可能会猜出这是中文标准电码本的表达规则，用4个数字指代一个中文字符。

但再往下，就鲜少有人知晓了。因为林庭语使用的并非是目前通行的最新中文电码，而是83版标准电码本。这份电码本仍然向公众开放，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查询，但认识中文，还知道这个早已废止的电码本，并且恰好能够记下电码本里七千多个字符的代码的人，就不多了。

对于能够理解的人，林庭语回答的只有两个字：

0162——佯。

0520——动。

电话很快挂断了。林庭语这次没有恢复出厂设置，只是简单地删除了这条通信记录，然后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整理了一下枕头，重新躺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半睁着眼，短暂的适应期后，天花板的纹路在他眼底逐渐清晰起来。

——就当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苏格兰笑着说话的样子，忽然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又很快消失了。

是吗。

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有多小的请求。

林庭语在黑暗中，对着天花板上那个亮着红光的烟雾报警器，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

满足你这个请求的话，你会用什么来换呢？

他突然重新摸出手机解锁屏幕，给波本回复了一封邮件。

可以，今天下午到市郊032号基地见我。——Do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