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再次醒来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撑着床准备起身——这时他的腿无意识地配合着抬了起来共同发力，帮他轻而易举地坐了起来。

林庭语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几秒钟，才突然反应过来：

腿可以动了。

他转头看向周围，发现自己坐在一张铺着米色床垫的单人床上。这里是一个陈设简单的一居室，没有厨房，除了他所在的房间以外只有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小阳台。清晨和煦的风吹动阳台上悬挂的风铃，像无形的手抚出悦耳的乐音。

单人床贴着墙角摆放，床头边是大约一米高的橱柜，上面用木架随便摆着一些书和游戏光碟。橱柜对面的墙是衣柜和鞋架，放置了这些东西以后房间内已经相当逼仄。而进一步把这个房间彻底占满的，是一张明摆着就是没地方塞，所以在床和电视机前面随便找了个空地一放的沙发床。

陆阳正在沙发床上呼呼大睡，衣服还是昨天那套没有换。

——昨天。

林庭语揉了揉额角，那种半截身体都无法响应自己的感觉还真实地残留在身上，但一直纠缠不休的头疼似乎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梦吗？

他走到沙发床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竹马。其实这个竹马到现在为止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仍然像背景故事一样单薄，但和梦里只要一想起就会揪心的，静静躺在医院洁白病床上盖着呼吸面罩的陆阳不同，这个在沙发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陆阳，带给他的是一种温暖而安心的，像家人一样的感觉。

仿佛随着梦境的灰马飞驰离去，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绞尽脑汁的争斗，冷冽的话语和尖锐的对峙，都在阳光中化作逐渐透明的碎片，风一吹就消失了。

现在坐在这里的，又变成了留学生林庭语。

那些血雨腥风的曾经也就这样被忘记了。

——不能忘记。

林庭语立刻摸出手机，开始快速打字。他要赶在那些印象的残余彻底消失之前，把关键事件记下来。

但是他记得越快，那些碎片就消失得越快，手指要怎么跟得上思维的速度呢，马上就要被落下了……

“你一大早起来就在这玩手机？什么当代大学生的日常啊。”

陆阳还带着迷糊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炸响，林庭语差点把手机摔了。他下意识地把手机竖起来避开窥探的视线，才想起来这已经不是梦里那个需要步步小心的危险世界。

然后一抬头就对上了陆阳狐疑的目光。

“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不会是跟女朋友在聊天吧？”陆阳说，然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不对，你哪来的女朋友，上周还没有呢。你怕不是被电信诈骗，来哥哥给你审查审查。”

说着陆阳就来抢手机。林庭语敏捷地把手机往背后一藏，朝他翻了个白眼：“你才是吧，谁玩个页游还点进美女荷官链接啊，也不怕中毒。”

陆阳切了一声，正义凛然地说：“我这是保持警惕，随时取证，再说了不是我点开那链接，‘1.27’那案子怎么破的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知道吧。”

“是是是。”林庭语敷衍，“你最敬业，早上吃什么？”

吃什么这种万能话题，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任何C国人造成暴击，顺利转移注意力。对于这种世纪难题，陆阳也不能免俗地立刻被一招带走，陷入了思考，几秒钟后给出了80%以上单身男青年面对这种问题时会想到的第一答案：“出去随便搞点得了。”

林庭语：“……你不会连泡面都没有？”

“谁一大早就吃泡面啊这也太堕落了吧！”

两个烹饪技能都仅限于烧开水和倒酱油的人简单洗漱收拾了一下，就准备出门了。今天林庭语要去东大注册，好不容易找到通知单，对着列表找齐了材料，陆阳已经查完地图路线换好鞋子打开了房门。

“我总感觉这条路线不对。”陆阳一边低头看着手机导航软件，一边往外走，“这怎么还要过跨江大桥啊，你那地址确定对吗……啊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注意到，差点一头撞在右边也是刚出门的人身上。幸好对方敏捷地避让了一下，否则看对方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这一下撞实了就麻烦了。

“请不要紧张，没关系的。”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

陆阳道完歉才注意到对方的样子。个子很高，身材适中，不壮硕也不文弱，看起来有好好地保持着锻炼。穿着样式简单、便于运动的休闲服装，柔软的黑色短发在阳光中被染上温和的金边，笑容温和，看不太出具体年龄。

“之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搬过来的吗？”

“是的，昨天晚上刚到这里，所以还没有来得及上门拜访，失礼了。”

“啊不用客气啦我们也不讲究这个——我叫陆阳，就住你隔壁，有事可以找我！”

林庭语终于收拾好东西迈出门口，回手顺便锁上门。他原本还在想着梦里的事情，没有在注意正跟邻居寒暄的陆阳——忽然一股直觉般的冲动让他抬起头来，转过身，对上了一双清澈的蓝色眼睛。

“幸会，我叫诸伏景光。”

新邻居微微躬身跟陆阳握手，眼睛却在望着他，内里满是温柔笑意。

林庭语站在原地。

忽然那些逝去的梦境都像是闪烁着微光的水晶薄片，被一阵和煦的暖风轻轻卷了起来，环绕在他们周围，每一片都像曾经对视的眼睛，映出彼此的身影，幽微的悄无声息的雾气浮动其中。转瞬间，像是谁忽然叹了一口气，这些影影绰绰的画面如同被气流鼓起的浮尘忽地四散消失，仿佛梦醒时泡沫化开。

而心底深处，早已铭刻下来。

【“回光掠影：春和景明”已加入收藏。】

“呜呜呜呜不枉我存了这么久钻石，守着闹钟更新完就冲上去，终于把刚进池子的苏格兰捞出来了，给大家看看卡牌剧情CG[图片.jpg]”

“欧吃矛！！！”

“可恶，我的池子里根本没有常服苏格兰”

“这个剧情是把常服苏格兰放看板，然后进米花町B4生活区地图刷出来的吗？有时间和其他条件要求吗？”

“WIKI大佬出现了！WIKI大佬看到我，求更新琴酱的安全屋地址表，之前发的已经全都人去楼空了”

“楼上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我测试了一下，好像上午和夜晚都可以触发，但是不同的时间段刷出来的CG不一样：上午刷出来的是春和景明，夜晚刷出来的是暮光初合。[图片.jpg]”

“淦，被晚霞染红的脸看起来更好嗑了”

“配的大提琴纯音乐也好好听，有大佬抓一下吗，想做铃声”

“指路官网有放下载，需要科学”

“放这里了[应许之言.mp3]”

“？？？这个曲名”

“第一期大活动就锁了？？？不要啊啊啊我们黑透和黑林的针锋相对不香吗——”

“真心人明明是大哥，想杀死你又不得不和你一同堕落，明知道被恨着却又自信地迎上对方的枪口，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共沉沦更带感！”

“悄咪咪推推我家产品，我们有粮[链接][链接][链接][链接]”

“楼上出手就是3P车这不合适吧，太不讲武德了，等我立刻去批判一下”

“有什么不合适的，合适得不得了.jpg”

林庭语在那样的笑容里有些不太自然地说：“幸会，我叫林庭语。”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察觉不妙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心理作用，诸伏景光的笑容似乎也变得不妙起来。

……

………………

糟糕。

林庭语对那个梦境的记忆，停留在苏格兰握紧他的手说出一番让他大受冲击的话那一刻。至于之后杜凌酒回答了什么，或者没有回答，他都没有一点印象。

虽然他觉得以当时的状况，杜凌酒多半不会正面回答。仅仅三天的相处，还不足以成为一段亲密关系的开端。但如果杜凌酒真的回应了苏格兰的期待——

看诸伏景光打招呼时这种礼貌而客套的架势，很难不联想到“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的意难平环节，所以结局恐怕不太美妙吧。

既然是糟糕的回忆，就还是不要提起了。

不过梦里的诸伏景光，似乎比现实里的诸伏景光要年轻得多。林庭语仔细端详了一下沐浴在晨光中的新邻居。这个景光虽然面容没什么差别，似乎只是线条变得锋利了一点，但周身的气质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像清澈的溪流汇聚成了宁静的湖泊，显得更沉稳，也更平和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试探着问：“无意冒犯，能问一下您今年多少岁了吗？”

诸伏景光像是没想到见面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一样，原本因为微笑而稍稍眯起的眼睛睁圆了一点，看起来像一只端庄而矜持地坐着，却突然被撸了一下尾巴的大猫。

“29岁……怎么了吗？”

林庭语印象中，梦里的苏格兰似乎是23岁。

原来已经过去了六年吗。

一瞬间仿佛有无声的白马从时空中奔跑而来，又穿越记忆的间隙飞逝而去。那些曾经相处的光阴如同潺潺流水上细碎的樱花，转眼就消失在了梦里。

林庭语记得那个杜凌酒初次见到苏格兰时是28岁，而他今天翻出来的学生证里明明白白写着：林庭语，男，22岁。

这段奇异消失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重新获得了一双自由行动的腿，和一个年轻的身份？“林庭语”到底应该以明山公安大学教授兼组织成员杜凌酒的立场，还是以东京都大学医学系新生的立场来面对这些人？

诸伏景光又和陆阳客套了几句，然后低下头，在手里提着的袋子中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便当盒。

“刚好今天准备去写生，多做了一些饭团。不介意的话，就请用吧。”他把仍蒙着一层白雾的半透明便当盒递给陆阳，动作礼貌而自然。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陆阳爽朗地接下，“回头给你拿点我们的特产！”

林庭语：……

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送的食物也毫不犹豫地收下，我看你在这个毒药泛滥得像在街头有自助贩售机一样的米花町里迟早要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虽然不觉得诸伏景光会对饭团做什么，但林庭语还是从后面轻轻地踢了陆阳一脚以示警告：“该走了，再不走要堵路上了。”

陆阳看了看表：“啊，确实是——那我们先走了诸伏先生，有空再聊！”

“回见。”

诸伏先生客客气气地道别，然后目送这两个年轻人匆匆忙忙地冲下楼去。他看见那个面容犹带稚气的东大新生一级一级跑下楼梯，步伐像所有整日埋头在书本和电脑手机里的普通大学生一样，灵活有余而力量不足。

而且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仅仅是从三楼下去，就已经开始微微气喘，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白皙的后颈上。

“……”

诸伏景光静静地望着他们上车离开。

他想起他和杜凌酒第一次的相见，他的手指隔一层湿润的无纺布，轻轻摩挲过那苍白的皮肤和通红的眼角。不适地避开的，长而疏的睫毛上抖落细小的泪珠，每一滴都落到了他的指尖。

同样的茶色的眼睛，同样的柔软的黑色短发，同样的，脆弱得仿佛能够一手掌握的，玻璃器具一样修长的颈项。

——和眼中同样毫不掩饰的戒心。

“零，你说得对。”

诸伏景光微微转过头，将视线转向了不远处一道暗巷里，稍稍露出一角的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在他的目光之下，那辆车没多久就闷声发动，快速驶出巷口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笑了一声：“真的是……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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