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临时，渡城的大街小巷都会生长出来自梧桐的碧绿的云，随风轻摇，滤掉过烈的阳光，散发出树木特有的轻微湿涩气味。

路粲喜欢这种季节，尤其喜欢披着一身树影从他们高中那条长长的坡道上一路骑到坡底，这个习惯保持至今，甚至因此将和朋友会面的地点也始终如一地定在坡底相隔一条街的小咖啡厅里。

他骑着车一路带风地冲到咖啡厅门口，正看到一位梳着艳丽玫红长卷发的美女挑了个露天阳台的好位置。他和陈明珰是外国语大学的同学，常在网吧包机熟起来以后才发现是老乡，陈同学当了几年翻译觉得不适合，转头开始了自由摄影师的道路至今。

路粲把车锁在一边，抓了抓被风吹倒的头发向她走去：“头发颜色很正啊，换造型师了？”

陈明珰听到声音，抬头笑道：“对，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开老式理发店的阿姨给我染的，我买了一把玫瑰花送她呢！”

“真好。这回去得有点久啊，拍了什么好照片？”

“真的还不错，等我修出来发给你看。”陈明珰笑眯眯地翻了翻菜单，“我要拿铁，你还是要冰淇淋？”

“嗯，巧克力和朗姆葡萄的，谢谢。”

服务员走开，陈明珰几乎是迫不及待：“你和前任相处得怎么样？”

路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能怎么样？各过各的呗，过两天送他去复查。”

“那就是……也不太反感啊？”

“挺反感的啊。哪有人借宿还早上叫人起来玩游戏的啊？”路粲说着说着生起气来，“我说早上起不来，他说号可以给他，早上帮我挂着，让我下午再自己玩！他他妈的是不是真的买了那个游戏的股票？”

陈明珰靠在他肩上笑得前仰后合：“他搬过来快一周了吧，难道就天天盯着你玩游戏？”

“也不是，他还有工作嘛。虽然残疾着，早上还能热个牛奶烤个面包什么的，挺方便。”

“面包和牛奶也是他买的吧？那我看你俩相处得不错啊。不像几年没见……几年没见了来着？”

“七年……八年吧。”路粲说着自己也顿了一下，轻声道，“这么久了啊。”

冰淇淋和咖啡上来了，陈明珰看他突然陷入某种回忆的神情，像是质地匀称的玻璃砖沉在海中，没有颜色，但确实有什么沉下去了。她把冰淇淋推过去：“那——你和你前任到底是怎么分手的呢？”

路粲看了冰淇淋一眼，又看她一眼：“这个故事挺老套的。”

“世界上哪有新鲜的爱情故事呀。”

其实八年前——或者说再多几年前，高中时的计瑾瑜，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虽然也优秀、沉稳，但那时候的沉稳只是一张皮，非常容易揭出一个满身是刺的核。路粲向来不记人，但上高中没三天就记住了他，因为计瑾瑜不小心挂坏了他的校服提议的竟是帮他缝一下。

路粲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说缝就是针线活那个缝：“这破校服值几个钱，我再买新的就是了。”

“那我赔你钱。”

“说了不用，这能有多少钱啊！”

“这不合适……”

路粲懒得再纠缠：“那你赔。”

计瑾瑜这才点点头走了，第二天他抽屉里出现了一百二十七块的纸币，有零有整、从大到小，叠得非常整齐。尽管如此他也没记得计瑾瑜姓甚名谁，单知道这位帅哥挺固执。不过很久以后注意到计瑾瑜整洁却洗得发白的板鞋、用得手都捏不住才会换掉的铅笔，他会在心里暗自后悔当初让他缝两针就好了。

没过两天，又发生了一点事帮助路粲巩固对计瑾瑜的印象。渡城附中，每个班里都有几个靠体育特长升进来的，优点是体育好，缺点是除了体育什么都不好，他们大都家里有钱，来混个重点学校的跳板，以后顺势混张大学文凭。路粲在心里暗暗地给他们编号，叫他们头脑简单123——虽然他的入学名额也是靠捐赠器材买来的。

一如秃鹫能迅速发现腐肉，不务正业的人也能迅速找到可欺负的对象，比如一位每天都能沉默着帮他们值日的瘦小男同学。这天3号安排完他的值日工作，潇洒地一甩书包要走向门口的狐朋狗友，就被人从后面拍了肩膀，转头就是计瑾瑜冷漠的脸：“今天不该他值日。”

头脑简单3倒是也不恼，嬉皮笑脸地问：“那帅哥，你帮我扫？”

“谁值日谁扫。”

“就是他值日啊，我跟他换了。”

“什么时候换的，班长怎么不知道？”

“谁是班长？”

“我啊。”计瑾瑜拿出一本写着“班级日志”的墨绿硬皮本，“张科连着值日一周了，这上头该值日的倒是一个没值。”

3号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那我现在换行吗，班长？”

“不行，要换得早上说，而且还要跟你换的那个人自愿。”计瑾瑜公事公办地看张科，“你愿意吗？”

“我，我不……”

“那你回家。”

3号还想说话，计瑾瑜飞快地给此事盖棺定论并转向他：“你去扫地。”

“谁爱扫谁他妈扫！”扫把被摔在墙上，“班长是吧？给我他妈让开，没空跟你闹，找个替扫的是看得起你！”

计瑾瑜不为所动：“看得起我找人替你扫地，看不起我还能找人替你上坟？”

3号的脑子得用好一会儿才能搞懂他在说什么——然后3号勃然大怒。

“不就班长吗？就一个傻读书靠补助上学的穷逼。”3号嗤笑一声，撞着他的肩膀走出去，“老子就不扫，告老师去吧。”

“啊，这也太坏了吧。”陈明珰满脸担心，“那计瑾瑜怎么办啊？”

巧克力那个球已经下去大半，路粲道：“他告老师啊。”

“……”

“那不然呢，冲上去打架吗，神经啊！”

“也是……不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你趴在天花板上看吗难道。”

“我就在门口啊。”路粲一脸理所当然，“我就是3号的狐朋狗友。”

陈明珰一脸惊奇地看他，他道：“很正常啊，废物就是能发现什么人是同类，三条腿的青蛙难找，两条腿的有钱大傻子可多了。”

“真看不出来。”陈明珰突然一脸警惕，“你大学不会也是买进来的吧？”

“那是过去时好不好！”路粲喊起来，“我爹哪舍得为我花这么多钱，我自己考的。”

他说完顿了顿：“不过没有计瑾瑜也考不上。”

“不对啊，你这个狐朋狗友，他能看得上？”

“我是里头还可以的那一个吧。”路粲自我肯定，“我的值日都是自己做的。”

陈明珰潦草地点头：“……啊。”

“但后来头脑简单3号家里好像出了事儿，他是私生子吧……总之就没钱了。”路粲眯起眼睛，“头脑简单团伙都跑光了，就剩我好好值日1号还管他。”

其实路粲也不是故意要管，只是他的随波逐流简直是刻在骨子里——谁找他做朋友都可以，谁找他借钱也一样可以。自然这种随意的态度会像河流冲沙在下流聚成淤泥一样将他推下去，这一天终于到了要推下去的那个节点。

“投资？”路粲很惊奇。

3号大名付子伦，路粲此时正被付子伦堵在小巷里苦苦借钱，“借钱吃饭买衣服打游戏都行，我们还是高中生，投什么资啊。”

“咱们这些人，难道靠家里一辈子？谁都靠不住……我认识一个特别有门路的大哥，货好，回报率高。”付子伦神情狂热，“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你的，路哥，好路哥……”

“别别。”路粲下意识地撒了谎，“最近我家老头也不给我钱了。我就五百块，要就拿走，多的也没有了。要不你再问问他们……”

“趋炎附势！一帮烂人。”

付子伦恶狠狠地“呸”了一声，而路粲在心里纳罕，他居然会用成语。

“路哥，你这块表也值不少钱吧？先借我，挣了钱我给你赎回来……”

路粲猛地缩回手：“差不多得了啊你！”

“你看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这能是多大一块表？当年老子有钱的时候当玻璃砸着玩。”对方大步逼近，神色凶狠地伸手来钳他，“找你借，又不是不……”

“还”字变成一道蜿蜒的气声，3号两眼一翻，烂泥似的倒下去，路粲几乎以为他突发恶疾，然后看到后头露出来的计瑾瑜，看到倒下这人的脸，也是吃了一惊。

“我还以为他勒索你呢。”

“……也差不多。”

“他不穿校服，怪谁。我一看到书包上的小丑鱼就知道是你，那鱼也太大了。”

计瑾瑜刚把手里的板砖扔下，付子伦已经迅速醒来，灰头土脸并茫然，计瑾瑜低头时正与他对视。路粲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见计瑾瑜弯下腰去拎起他的领子，右手狠狠给了他肚子一拳。路粲目瞪口呆，付子伦蜷得像个虾米，已然说不出话，计瑾瑜把他丢到一边，在变调的哀鸣中抓着路粲狂奔出了小巷。

“等……”一路跑到人来人往的小吃街，路粲觉得他把墙灰都抹到自己袖子上了，这才抓着他停住，“等一下！”

“啊。”计瑾瑜看了看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这才喘了口气，“不好意思，好久没打人，生疏了。”

“什么好久没打……班长，你还补那一下干嘛呢？”路粲瞪大眼睛，“你怕他不认识你啊？”

“他不是醒了吗，都已经看见我了，肯定知道是我拍的他。”计瑾瑜很冷静，“那不如再打一拳，不然太亏了。”

这话竟然有点道理，但路粲难得地没顾上想，反而有点着急：“那你这不是肯定要吃处分吗……不过没事儿，我问问我家老头，你是为了帮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没事，我是年级第一，也不一定会怎么样。”

计瑾瑜说得轻描淡写，顺手掸了掸书包带子上沾的灰。彼时夕阳没入地平线，满天红霞和小吃街的霓虹灯光流萤似的落在他的眼睛里。其实他们同学一年，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二十句，要是删除同类项，就不超过十句。但计瑾瑜还是干脆利落地拍了人，而且还一眼认出了他的包。固然这也许是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这一视同仁的本事在某个恰好的时间依然生效时，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允许。

路粲拍了拍计瑾瑜的肩膀——这对从不主动交朋友的他来说很生疏——喜气洋洋地道：“谢谢班长，总之我请你吃饭吧！要吃啥随便挑。”

“不了，我还得去打工。”计瑾瑜看了看时间，“你没事就行，看好东西，别再和他来往了。”

“打工？”

这个词离路粲的世界非常遥远，比计瑾瑜在夜色中迅速走开的身影还要远——但他又回头了，路粲喜出望外地迎上去：“还是决定先去吃饭？”

“不是，志愿申请表还差你的。”计瑾瑜匆匆交待道，“明天记得交。”

那玩意被他随便地扔在抽屉里，估计下辈子才能想起来。路粲灵光一闪，问道：“你选的什么？”

“理科。”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等红灯结束、跑过十字路口的背影像一片修长的帆，浮在人潮的海洋中远去了。路粲站在街头喃喃：“理科……理科都学什么啊？”

“是你先追的他？”陈明珰很震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这很奇怪吗？我看起来不会追人是不是啊？”

“不不不，我看你之前提起他那个义愤填膺的样子……不过他还挺帅的。”

“是。”路粲一脸扭曲，“所以我就活活学了两年理科，天杀的啊。每天就拎着我学习学习再学习，课外娱乐活动是读世界名著《海底两万里》。”

“那最后他吃处分了吗？”

路粲顿了顿：“没，付子伦后来倒是又找了点麻烦，但那个说起来也有点儿太多了，又不是来说他的。”

“那你们……你们……”

“我们后来就在一起了啊，我还考上了大学，老路笑得皱纹都增多了八倍。”路粲笑了笑，“后来大二那会儿不是跟你说放假等他来看我介绍你们认识吗？就分手了。”

“为什么啊，听起来你俩挺好的啊。”

“不会吧，你听故事的能力有点儿不行啊。”路粲慢慢地道，“从第一次他说要给我‘缝一下’，我说‘没多少钱’开始，就不一样了。”

陈明珰皱起眉头：“啊……环境差异。他很介意这件事吗？”

“应该挺介意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这种人，你不对我明说的话，我是很难知道的。”路粲皱起眉头，也不知道是回忆起讨厌的事还是别的什么，“而且他从来不愿意在外面牵我的手。”

陈明珰了然：“那是挺讨厌的。但这件事你也没和他说。”

“对，他一直都要打工和照顾妈妈，而且对我其实也挺好的，这么一点小事，我想可能也不该太小气，上街就正常并肩走也没有什么。”路粲笑了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着这件事。”

“后来呢？”

“他一直都打算当医生，也顺利考上了锦市的医科大学，你知道那个大学在全国都是顶尖的，奖学金也很高。学费和生活费基本不用开销，做家教也比之前挣得多，所以我们还有钱出去旅了两次游。他不肯花我的钱，我当然能理解……”

“那‘可是’？”

“……可是，我们从没有正式谈过这件事。”路粲挪回眼神来，“大二的时候他跟我说妈妈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需要开始每天做透析了。我上网查过，要花钱，对他来说肯定是很大一笔钱，那几年的积蓄可能都用不了一个月。所以我说服了他要我的钱……那可是他妈妈啊，再说只是找有钱的男朋友借点钱，有什么了不起？一切皆大欢喜不好吗？”

陈明珰皱了皱眉，果然路粲继续道：“后来徐姨脱离生命危险了嘛。我想一切都好了，我们可以稍微出去玩几天，我再给徐姨请个护工，大不了说是我家保姆阿姨的亲戚……”

“他是不是着急还你钱了？”

“你猜到啦？其实还是挺好猜的啊。”朗姆冰淇淋球也消失了一半，“他把积蓄都还我了不算，还说接了补课机构的兼职，比当家教时薪高，一个假期肯定能还上我的钱。我说等毕业了工资高了再还也行啊，他说不一样，我说有什么不一样……反正来来回回那些傻话。”

“然后就？”

“就分手了。我提的。”路粲木然道，“但我把他的存款还他了，没有一点积蓄怎么生活呢。不如之前的钱凑整，一起还我吧。反正他从此也没有男朋友了，可以安心还钱了。”

“你可真是……”陈明珰欲言又止，“蛮直接的。”

“我本来就想不了太多事啊！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但他同意得比我后悔还快。”路粲咬牙切齿，“简直好像就等着我提出一样。借他钱是侮辱他了吗？”

陈明珰不知道怎么评价，毕竟不在其位。不过路粲也不要她评价，叹了口气道：“过了一个月，他打电话给我说想和我谈谈，我们约了第二周……到了下周我打电话怎么也不接，过了约定时间三天我跑到他们学校去，看到布告栏贴着他老师带着学生去国外考察的新闻。这个孙子，早约我两天都不行？是非要我亲自去看到这消息吗？”

“他可能也不是故意……”

“他本来就计划要出国的！”路粲徒劳地刮了一下空了的冰淇淋碗，朗姆冰淇淋浅色的痕迹烧痕似的蔓延，“结果就……这样了。我懒得再理他了，后来毕业号码一换，更是没消息。”

陈明珰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但他现在也不是医生啊……”

“是啊，我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应该发生了很大的事吧。”路粲想起他说徐姨去世了，皱了皱眉头，但想不清其中关联，“但我们早就不是那种关系了，没有必要追究。”

“你又懒得。”陈明珰笑起来，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觉得你这么想挺有道理，人有时候想刨根问底，只是徒增烦恼。”

“是吧？而且我觉得他同意得这么快，可能他也挺心累的。”路粲耸了耸肩，“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没必要谈个恋爱还给人生增加烦恼。”

“那你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啊？”

“毕竟是我推的啊，总要负责吧。”

“这样也就算了……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回头，还是要想清楚。”陈明珰认真地道，“有的人不是本身有多坏，但已经验证过不合适的人，不要再让他消耗你的感情。”

“我知道了，他有心我还未必有呢，给你讲这么一段才感觉当年真是够累的。”桌上玻璃瓶里的白色鲜花开得蓬勃柔软，路粲笑了笑，向陈明珰一伸手，“我的礼物呢？”

“哦哦哦差点忘了……给，小丑鱼。”

陈明珰拿出一个木雕的小丑鱼递给他，鱼眼睛处镶着磨平的珠光贝壳，倒是很别致。路粲很满意地收起来。

“诶，你是不是很喜欢小丑鱼啊？高中书包上都挂着呢。”

“也还好。”路粲支着下巴道，“只是别的鱼和小丑鱼让我选，我就总选小丑鱼。多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