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工作室有一部分是作业室，用来加工灯工玻璃的。原来也想过向游客开放，但他实在是精力不足，又不觉得自己有耐心教人，便只是个单纯的工作间。

路粲一进去就觉得这里也很有他的风格，装修简洁，各种工具井井有条地挂在墙上，作业台上靠近边缘的地方铺了一块黑色石板，上头斜竖着一只火焰喷枪，前方有一只玻璃缸，计瑾瑜在缸上方的墙面摸了摸，拽出一个水龙头，开始在缸里放水。

“这个是用来装废料的。”计瑾瑜介绍道，“玻璃要烧才能加工，期间取下来的废料就赶紧放进水里冷却，免得把自己烫了。”

“哇。”路粲很感兴趣，“那烧玻璃也在这儿吗？”

“你是说做原料？不是，那个得去工厂，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我在这里主要是用玻璃料做一些小玩意儿。”

计瑾瑜走到里间，拿了一件摸起来像塑料似的围裙给他，自己身上也穿了一件：“防火围裙，你穿上，兜里有墨镜。”

路粲依言穿戴好，从魔镜里看出去的世界有点儿蓝，计瑾瑜正在把头发扎紧，露出整片侧脸，唇下的痣异常鲜明，他眨眨眼睛，移开了目光。

计瑾瑜扎了头发，又把工具一字排开、设计图夹在一边，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路粲前一天晚上在照片里见到的一把蓝紫色玻璃料。路粲拿在手里握了握，惊讶道：“真的是玻璃。”

“是啊。”计瑾瑜这回倒没嘲笑他，也伸手握了握另一端，“很神奇吧？这样硬、冷的东西，会变成非常柔软的样子。”

路粲一时没有说话，总觉得他玻璃的眼神有种奇异的沉静，而这种沉静……让他心里升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面对火.枪的位置是计瑾瑜惯坐的，路粲在他身边坐好，看他拧开了旁边的一个罐，又打开火.枪，红黄镶边的高温火焰喷射出来，路粲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脖子。

计瑾瑜对他笑了一下：“有点热，你可以坐对面。”

但路粲不知怎么没有动。他也没多话，观察了一下火焰温度，伸手拿来几根深浅不同的蓝玻璃料探入火中。确实很神奇，玻璃在火中发出耀眼的红光，然后软软垂下、融在一起，变得几乎像一束液体的太阳。计瑾瑜专注地紧盯着，两手配合，烧软的玻璃一离开火焰，剪刀就立刻跟上，修剪它如修剪极软的泥。如此往复几次，玻璃料分出花一般绽放的几片，在拿出火焰冷却的一瞬显出一种玄妙的蓝紫混合颜色。

接下来换了工具。路粲睁大眼睛，但也还是没看明白接下来的事是如何发生的——计瑾瑜换了工具，继续像之前那样将玻璃料在火中进进出出地修型，然后如坠水中的飘逸形态就出现了。

随着工具越换越小，这块已经非常美丽的玻璃还能显示出更多细节，直到计瑾瑜轻轻一甩，它发出轻脆响声落在防火板上时，已经完全是一条纤薄舒展的蓝紫色鱼尾了，连尾鳍细节都清晰可见，比路粲想象中还要像花。路粲这才想起自己还要呼吸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好美啊……实际做出来比设计图好看多了！”

“是吗？那就好。”

计瑾瑜取下眼镜，额边滴下汗来，但看表情也很满意。他关掉火.枪，用工具轻轻拨着这朵鱼尾，观察它的细节。路粲想伸手，被他看也不看地握住了手腕：“还烫，得冷却。”

“噢。”

他说完了就这样眼神专注地观察玻璃，好像完全忘记自己还捏着一个人的手腕。路粲担心地伸头道：“好吧。它冷了以后不会变形吧？”

“不会，不过这只是尾巴，还得拼，拼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啊。”路粲很担心，“怎么拼，用特殊的胶吗？”

“不是，把连接处烧软，像刚才那样。其实我原本没想到整块一次就能烧成功，还想要是不行就换几片拼起来。”

“靠，不会吧，我看你做得胸有成竹，还以为对你来说很简单。”

“怎么可能。”计瑾瑜笑起来，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他的手，“啊，不好意思。”

“……没事，我也没发现。”

路粲坐回去，还等着他继续开始，计瑾瑜却挂上围裙走了出去，远远飘来一句：“你不饿啊？我饿了。”

“啊？”

摸出手机来一看，原来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也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萧朗下午又给他发来一条长长山道的照片，山脊两侧白云游动，路粲眼尖，看到照片角落露出的车把，问了一句：TREK X-Caliber 7？

那边已经过了半小时，大概正在骑。计瑾瑜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外间传来：“随便吃点啊？”

“随便吧！”路粲扯着嗓子道，“反正你做什么都一样！”

计瑾瑜有没有回答也没听见，路粲自己在工作室里转了转，发现左边走廊还有个小露台，那里就面对着一个池塘，中间立着一尊举着水罐的女性石膏像，池塘边有一架粉红色的蔷薇花，花团压得垂在水面，花瓣落在水里，满池波光粼粼。他站了一会儿觉得热，准备回去，突然看到花枝动了一下，里头探出一个小猫脑袋，姜黄色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咦，你是小姜啊？”路粲也不管人家能不能听到，友好地道，“捞鱼呢？”

小猫头很快消失，蔷薇丛晃晃悠悠，大概是猫，也可能是风。

晚饭没有出乎路粲的意料，普普通通鸡蛋面，甚至忘记放盐。但他也不是很在意，反正吃下去都没有什么大区别。期间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屏幕上浮出萧朗的回复：“懂行啊。”

路粲没回，反正不是什么有营养的话。吃完饭他自觉地去洗了碗，洗碗的时候心里才升上一丝不甘：这饭这么难吃，要洗的碗却是一样的多。

做身体的过程相对容易一些，而且没有完全追求写实，计瑾瑜更偏向于将它处理成花的尾端，勾出纤细线条即可，镶了两粒小小的彩色宝石做眼睛，流光溢彩。最后稍稍烧软，把尾巴接上，细细的亮粉洒在衔接处，让它几乎有种夺目的光辉。

路粲目不转睛，自他镶眼睛起就不停地夸“也太美了吧”“好漂亮啊”，或者指挥“这边再闪一点，再闪一点”，这条鱼埋进退火沙里时，完全是种蓝色妖姬的状态。路粲非常满意：“这种鱼就是要蓝得像中毒，游起来可漂亮了。”

计瑾瑜对他的形容词感到好笑，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好久没这么累过了，大概是很久没做这么精细的东西，也大概是被盯得紧张。

工具一样样收拾归位，计瑾瑜道：“等过两天冷却定型了我拿给你。”

“啊，今天不能拿走吗？”

总不能说下次还想见你，计瑾瑜平静地道：“不好拿。”

“好吧。”路粲遗憾地道，复又高兴起来，“不过我正好要开个新缸放孔雀鱼！我再给框定个框吧，专门放这个。”

“VIP位啊？”

“对啊。这么好看，不放VIP可惜了！”

路粲很少记仇，大概是因为不喜欢与人深入交往，周围的人就保持着友善的脸，连付子伦退学了他都会惋惜三秒。计瑾瑜觉得这很好，起码当他心怀鬼胎的时候，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

路粲走的时候已经用不上遮阳伞，蝉鸣愈发聒噪，仿佛热空气是一种液体，会从身体的孔隙里渗入。好容易有风，樟树叶子滤出树影摇摇晃晃地落在台阶前，现在它们又是一个一个的小月亮了。

计瑾瑜在门口送他，正盯着他后脑勺那撮头发时，他突然转头道：“诶。”

“嗯？”

路粲却一时没有说话，站在台阶下看他，澄澈的瞳孔向边上转了一下——又转回来看他。

“生日快乐。”

风声乍起。街角雪白的木绣球猛地扬起来，没有落下一朵花，稳稳地衔着夏日的月亮。

“我本来还以为你叫我来过生日呢，还特意买了个冰淇淋敷衍你。但也是送你的，想吃就吃了吧。”路粲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来，他抬手按了一下，“反正，又长大一岁了。生日快乐啊，计瑾瑜。”

计瑾瑜感到他应该顺势把路粲留下来一起吃那个冰淇淋，或者提出要去补一顿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甚至连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记得。

反应过来的时候路粲早就走了，他在起居室里对着那个豪华的冰淇淋发呆。意式冰淇淋小山端正地装在彩色纸碗里，洒了白色糖霜和透明的凝胶冻，顶上的水果是不常见的搭配，是两颗剥好的荔枝，配着一点金箔，精致得几乎像个小摆件。转过来就能看到纸碗上贴着小小的贴纸，是一个生日蛋糕。

他轻轻地用指腹摩梭着纸碗，碗壁上凝出冰凉的水珠又落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日，大概是因为那一天再也没有母亲会煮荔枝糖水。但也没有刻意地避开，就像朋友和老师也常常在第二天才想起他的生日并补发红包一样，大家都很忙，他也很忙。他只是忘了。

他吃掉了顶上那两颗荔枝，冰淇淋在夏夜的高温中很快坍塌成柔软的河流，他手忙脚乱地吃了几口，又把冰淇淋收回冷冻层。冰淇淋的蓝色仿佛留在了他的胃里。

路粲就是这样，像一朵飘在空中的蒲公英：如此随波逐流，同时随便散发出去的绒毛会引起无数喷嚏。只是从前风会一个劲儿地吹向计瑾瑜，现在却不会了，他只能被路过的风呛得眼泪汪汪地打喷嚏。

计瑾瑜靠在阳台边上，水池里又传来哗啦啦的捞鱼声。他嫌空调吵，关掉空调以后站在炎热的黑暗里，汗水从他后背滚落，顺畅得像某些不能见人的念头。

沈彦可能是对的。他想，他根本没办法和路粲做普通朋友。不止是今天，其实十年前在学校旁昏暗的小巷里猝然遇见那一天，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嘎嘎，祝几斤鱼生日快乐~ps.修改了一下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