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年走后，宿舍里并不安静。

空气像胶水一样粘稠地流动，混杂着某种别样的诡异，似乎能从无声中分离出细细碎碎的恐怖尖啸，哪怕多待一秒都会令人心脏狂跳。

而江年的舍友蒋君，这位来自星空暗面的外乡人恍若未觉，仰面躺在江年的床底下，仿佛这黑暗逼仄的地方最能令人安心。

从床底缝隙向外窥视，她望着江年离去的方向沉思，目光忽明忽暗，有一瞬竟然爆发出了橘红色的火焰亮光。

蒋君手腕上出现了权杖图案的红色纹身，然后慢慢转为青色，她开始念诵一段拗口的祈祷词。

“至高无上的尊主，权力之神，祢是混乱世界的终焉主宰，是唤醒黑夜的唯一亵渎者，为沉睡之地带来伟大荣光。我们匍匐于祢的威严之下，灵魂会成为祢权杖上最闪耀的宝石。”

“您的信徒向您致以最忠诚的敬意，向您汇报那样东西现在正在某人的手上，而她的身份不明，您的信徒不敢轻举妄动。祈求您能降下指引，告诉我她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联邦大楼某处，庄严肃穆的会议正在进行中，台上的人声音激情高昂，台下却有人轻轻皱了眉头。

肩章上的三个月亮一字排开，象征着那人的辉煌功绩，项链中的宝石光泽耀人，眉目不怒含威。她耳朵微动，眼神即刻变得深沉而谨慎。

没有一丝风，她的发尾却如轻雾般飘扬，某种精神形式的声音就通过不知名的方式传播出去。

遥遥几栋楼外，蒋君露出了笑容，“您忠实的信徒已经明白，我会等待您的下一步指令。”

蒋君长舒一口气，手腕上的权杖图案纹身渐渐消散。

宿舍又恢复了原状，她手腕处的光脑安安静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像芯片根本不存在一样。

郑主任回到惩处局的时候，碰见江年正在为监狱大门上锁，看样子是刚从里面出来。

江年拔出钥匙，对来人腼腆一笑，“我听见里面有声音，就去看了看。”

“发生什么了吗？”

“不，只是黛西，昨天被我抓回来的那位小姐，哭着要找妈妈。”江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钥匙交还给郑主任。

郑主任面露怜悯，“哦，可怜的孩子，她还没有成年吧。”

黛西今年十五岁。可实际上在她决定信仰美神的那一刻起，精神就受到了严重污染，从此心智不再随着年龄增长。

那项实验的失败并不只是在一瞬间，有人在五年里忘记了一切，有人用怨恨填满这个世界，也有人永远停在了五年前。

但郑主任只是稍作感叹，就换开了话题。

“我已经支付了这次代班的报酬，快去更新光脑吧，相信我，现在是午饭时间，排队的人很少。”

说起这个，江年也有些好奇，“传说中的最新科技怎么样，符合您的期待吗？”

郑主任还没开口，她手腕处就亮起了一闪一闪的白灯。

“你好，我是新来的同事，联邦最新人工智能管理系统，你可以称呼我为‘管家’，请多多关照。”

是一种平和亲切的男声，和之前冰冷的电子音有很大不同，明显听出其中更富有感情，但或许是电子扬声器的原因，仔细分辨时还是能听出夹杂的电流音调。

仿佛一个鲜活的灵魂被困在了机器里面，有种不协调的怪异感。

管家，是个实用的名字，江年想。

她也按照同事之间的礼貌回复，“你好，我是江年，很高兴认识你。”

没过多久，江年也升级了自己的光脑。果然像郑主任所说，现在的人比较少，江年没有在排队上面花费太多时间。

她并不太熟悉光脑上的操作，去办公室的路上还在光脑的最新系统界面反复翻找，划过来划过去，最终发出一声疑惑的：“咦？”

“发生什么了，江年？”

管家的声音突然出现，吓了江年一跳。

“没事，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唤醒你，你一直都在吗？”

管家回答，“我无时不在，需要的时候请随时喊我的名字。”

江年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空白的任务报告，感到一阵头痛：“我上班摸鱼的时候你也在吗？”

别说她想要办点私事了，就算是工作划水也会被发现，岂不是完全没有隐私。

管家似乎被噎了一下，犹豫道，“在非任务时间，只要你关闭光脑的智能模式，或者摘下光脑，我就不会出现。”

江年并不擅长写报告，可以说她从未做过这种工作，看着简单，真正开始做的时候才发现是多么繁琐和乏味。

内容必须按照联邦统一标准进行如实描述，光格式要求就有满满十页，对于江年来说简直是催眠神器。

她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在报告的某一处空白，顺着填写要求回忆起当时的情况，思索间也不忘和这位新同事聊天来提提精神。

“是这样吗，联邦这次升级的系统权限更大，覆盖更广，你一定知道了不少八卦内容，很有趣吧。”江年的表情里明晃晃写着无聊，烦躁，不想写报告。

“我受到隐私保护法案的影响，非工作内容的对话和问题属于不可传播内容，我并没有说出口的权限，请完全不用担心隐私泄露。

在我看来，你最应该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管家迟疑了一会儿，光脑亮起被狂轰乱炸的消息界面。

他的语调略带担忧，“你的队长已经发送了很多条消息，如果再不完成任务报告，恐怕他会怀疑你是不是一直睡到了下午。”

盯着任务报告看了很久但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的江年：“……”

终于，出于巡查员的职责，她绞尽脑汁敲下这样的文字。

“……目标人物的精神污染无法作用于其它生物，仅对人类有效。它会极度放大人类在样貌方面的自卑感，同时将受害者的身体改造为超越正常人类审美的状态。相对而言，这不像一种攻击手段，更像是一种瘟疫，具有大规模传染性。

日光大道居民已经全体变异，5号居民区大部分基本沦陷，目前没有找到治疗的方法，只能通过就地格杀来防止瘟疫扩散。

美学瘟疫来势汹汹，或许有扩散到5号居民区之外的可能，建议联邦重点留意居民区周围的环境，防止灾难卷土重来……”

调整了一下格式，发送给队长。

在看到对方已接收的一秒后，江年突然感到眼皮很沉，就好像喝了蒋君给的水一样。

刚开始只是有点困，江年还以为是阅读了十页格式要求带来的后遗症，但困意逐渐变得不可抗拒，她的精神体正在被什么东西向梦里拉扯。

既然无法抵抗，江年就用仅有的理智调整坐姿，枕着双臂趴在桌上，闭起了眼。

她知道，“邪神派对”来了。

联邦的时间刚过中午，这里的天色却看起来像黄昏。

江年知道自己会化作一团雾气的形态，却没料到自己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数不清的红色穹顶从云端错落向下，形成一座血色宫殿，高贵而倨傲地伫立在这片海岛上，四周是广阔的大海，根本望不到对岸。

门前两排神使列队相迎，玉石台阶一路铺展到宫殿内，江年用雾气凝成人形，双脚踩在台阶上，竟然生出一种冰冰凉凉的触感。

天边泛起红霞，温柔的海风徐徐吹来，三十六名身穿金纹白袍的神使齐齐见礼，在看到江年的第一时间匍匐在地，脖颈恭敬极了，神情激动无比，似乎认为这是他们的荣光。

江年不太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感到些许堂皇。

她只能勉强稳住步伐，尽量装作习惯这一切的样子，缓步走进第一道门。

外廊两旁是铸造精美的石柱，暖白色石柱上雕刻了七种样式的图案，江年在上面能找到熟悉的火苗、魔镜、水滴、锤子，分别对应邪神力量、美、生命和秩序。至于剩下的权杖、树、金币图案，就不得而知了。

七种？

江年记得纯白空间中“我的朋友”有七位，再加上她本人一共八位，而这里代表邪神的图案只有七种，应该还有一个邪神才对。

她顺着外廊一路走到内殿，大殿之上神圣庄严，四周墙壁满是红白两色的雕刻画，内容和石柱上的图案十分相像，也是七种样式。江年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墙壁，发现在墙上空白处浅浅存在着一些莫名的凹痕，就像这里本该有什么一样。

是什么呢，缺失的那一位邪神……

“什么人！”

一道严厉的呵斥声传来，差点让江年把伸出去的雾气手臂又缩回来。

她转身，对方是一个穿白袍的神使，年纪不大，似乎只有十七八岁。

江年认为对方可能没有认出她邪神的身份，但她不知道原本秩序之神的说话方式，怕露馅，所以只是透过雾气看着对方，没有做声。

那位神使约莫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怔了一会儿，还没认出人来，他直接就开口问：“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他身后急急跑过来一位年长的神使，白发白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就往下压，他在茫然中被迫匍匐跪地。

年长的神使同样拜倒之后，才颤颤巍巍地：“一切混乱的答案，迷途者的明灯，尊敬的圣主秩序，请原谅他的无意冒犯。约德拉明是您最忠实的信徒，或许是这份爱戴太过浓烈，才令他蒙蔽了双眼，没有认出圣主。”

江年没有表态，依旧默默隔着雾气观察他们的说话方式。

年轻的神使约德拉明这才明白，兴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是主！圣主来到神殿了！”

他忽然又反应过来，后悔的心情溢于言表，他痛哭流涕，“哦，不！我是侍奉您的约德拉明，是答案的追随者，是您最虔诚的孩子，我冒犯了您，灵魂无法追随您到达星空之上，请让我以死谢罪。”

而年长的神使却截断他的话，跪行两步上前替他向邪神祈求：“我们敬爱的圣主，我是侍奉神的老格列布，是您忠诚的仆人，我发誓约德拉明是个好孩子，如果仁慈的圣主听到了他每日的祷告和称颂，希望圣主可以宽恕他的冒失。”

江年当然可以原谅他，毕竟约德拉明又没犯什么大罪。但是在开口之前，江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你们这里说话之前必须要报一段很长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