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泠没等林晟忙完就离开，因为仍然没想好怎么跟林晟沟通。他正在努力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大王，并且乐在其中。若是现在告诉他残酷的现实，会让他无所适从。
像是突然失去坚实的土地，而他的思想还不会飞翔，可能比她更受打击。
她招来仆人嘱咐道：“跟大王说我困了，明日再来。”
怕他真去侯府寻人，她没力气应酬了。
缪泠回家的时候，信武侯仍在宫里忙碌着。
“信武侯仍然未归，三娘先歇下吧，回来就禀报的。”太爷爷院的人热情地招呼着，说完转身飞去忙自己的。
侯府各处点着灯，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妥当。佣仆们抬着各种规格大小的箱子在各条大道小路上飞奔，侯府护卫静立路旁警戒，屋檐上也有护卫走动，明晃晃地警告宵小勿动。
缪泠正有点儿无所适从，不知道是回自己院，还是去太爷爷院里等他回来质问一番，突然被缪从文结实地撞满怀。
缪从文热烈地埋怨一通：“阿姐，他们软禁我！”
不用问也知道什么情况，缪泠耐心解释：“不是的，这两日乱哄哄，你忍耐些，就在自己屋里玩。”
“我师父呢？”缪从文不爽地嚷嚷，“说好给我的师父，没玩几天就不见踪影。”
“师父不是玩具。”
“我知道，从文很尊敬师父。”
她再也忍不住，将缪从文拽过来，脸埋在他肩窝哭。憋了太久，眼泪味儿浓，好像特别辛辣，才哭一会儿眼睛就肿起来。
“师父死掉了吗？”缪从文理所当然误会。
“没有，师父很厉害。”
“那是受伤了？”
“也没有。”
“哦！”
那就是没事。
缪从文伸手拍一拍阿姐的背，女子哭了就是这么哄吧！
他已经长得好高，比缪泠高一个头，正在变声期，嗓音特别厚沉粗哑。
“阿姐，我变得很奇怪，可能中毒了。”缪从文苦恼道，“哪哪都是肿的，嗓子肿，屁股也肿。”
缪从文的嬷嬷赶紧冲过来把姐弟俩分开，按着缪从文的唇不让他继续说。缪从文不肯听话，她便凑到耳边小声哄着。
缪泠和弟弟共用一个嬷嬷，知道她为人可靠，便没有疑心。缪从文小时候特别难带，换了好多乳母都不合适，嬷嬷因为把缪泠带得好，便被调过去。
缪泠不介意，清荷却是放在心上的，私下跟嬷嬷打听清楚，回来笑着跟缪泠八卦：“二郎长大，发育好，想是要提前说亲了。”
“他才多大呀！”缪泠惊讶。
“小子们成熟得早，二郎又不懂克制，不如早些成亲，免得闹出事儿。”清荷缓缓说道，“我观嬷嬷的意思，信武侯是要在府里人中选一个，知根知底的才放心。但不知怎的这事儿漏出风去，主动来说亲的女家不少，家世人品都还不错。”
缪泠沐浴后穿着单薄的里衣坐在窗边吹冷风，清荷想关窗，被她看一眼便不敢继续。
从看完信之后，缪泠一直情绪激动，清荷便尽量多顺着她。
“从文知道什么是成亲吗？”缪泠语气中有淡淡的忧伤，“也不是非要成亲。”
“成亲得好，男孩子这时候冲动，小猫发情都要挠人呢！”清荷笑道。
缪泠轻轻地说哦，俩人都觉得尴尬，便没有接着往下说。
不一会儿护卫来报：“大王来访。”
俩人更尴尬了，手忙脚乱地给缪泠找衣服穿。
护卫们把林晟当自己人，说过几次也没用，帐篷随便让他进，闺房也随便进。林晟走到门口便发现不妥，礼貌地背转身让缪泠有时间整理。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想努力忽略又想听得更清楚些。
“跟你说我要睡了呀！”缪泠嘟囔着。
“看你有心事，怕你睡不好。”林晟深情道。
他可能紧急上过课，如今说甜言蜜语可溜了，张嘴就来。初遇时他也是这样「优秀」，情话不断，一有误会的苗头就及时解释，真是天底下最可心的情人。
那时候缪泠招架不住，现在也一样。但现在长大，没那么容易陷进去。也可能心里已经有人，所以更加坚持些。
缪泠没否认有心事，但她说：“好一些了。”
确实好一些，可能是因为走一趟王府散心，也可能是被缪从文撞一下冲散郁结。
虽然太爷爷变得面目全非，但还是有好多事是确定不变的，比如林晟和缪从文这两个傻子都一心一意待她。
“要陪你说说话吗？”林晟问。
他有点儿不罢休的样子，不是容易打发掉的。难得缪泠遇事想着依赖他，当然不愿意放过这次表现的机会。
“我们到廊下说话。”缪泠建议道，她确实需要一个陪伴，抚平心里的乱七八糟。
林晟没有回头，依言抬脚往外走。到了廊下摸一摸美人靠，正担忧有点儿冷和潮，便看到侯府丫鬟抱着垫子过来张罗。还温了一壶酒，淡淡的暖香飘过来，闻着不烈。
缪泠穿戴整齐后才过来，但还是不如白天严谨，头发挽起来少、放下来多，衣领也开得更大，露出一片光洁的肌肤。
林晟憋着气看她走近，在她坐下时礼貌地移开眼。
“我今天偷看了太爷爷的信。”缪泠语带保留地说，“太爷爷造谣我有病，不然我们早就成亲了。”
她故意这么说，想让林晟跟她一起仇恨太爷爷。
真实的原因她不敢说，不想毁了太爷爷，但也不想他好过。
缪泠这样说也没错，没病的话可能真就成亲了。虽然那时候她没有认定林晟，甚至三心二意，但他俩的关系一直是林晟更强势。他若打定主意成亲，她拒绝不了。
林晟不说成亲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强大，贸然提出成亲遭到父亲反对，他没有坚持的筹码。
若是当初把亲事定下来，林晟就不会被派去前线，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缪泠越想越觉得对，恼道：“都怪太爷爷误导。”
林晟替「前任」辩解：“他不会介意的。”
缪泠哼一声：“你又知道！”
“我就没信。”林晟保证道。
缪泠头一低开始落泪，灯光照耀下泪珠一闪一闪。
林晟不敢动，所有意志力都用来约束双手。他以为缪泠会喝酒，等着她酒后主动。但缪泠好像忘记自己备下酒，一口都没喝。
“林晟，我想听你说话。”
“说什么？”他诚恳地发问。
“以前你跟我说不能救宫女，我就信你说的。那样是不对的，可你说得也对，你说的我都信。我现在真的看不懂了，想听你解释。你把它说成对的，好不好？”
她哽咽着说话，他听得并不清楚，只能感受到她确实很痛苦。他把手摸上肩膀轻轻一带，力道并不大。她若是想拥抱就过来，若是不想也能拒绝。
缪泠扭了一下肩膀挣脱，不抱。
“对不起。”她说。
“对不起！”林晟也道歉，怪他不是那个人，没办法安慰她。
缪泠哭着哭着笑起来，说：“你以前总爱教导我，原来以为你是觉得我年纪小，没想到竟是以为我傻！是挺傻的吧！”
“不傻。”林晟坚定地相挺。
“是挺傻的。”缪泠越说越难过，但又不能明说为什么难过，憋着一肚子话更加难过。
脑子都停滞了，除了难过想不出别的词儿。
想要大肆破坏，想要告诉艾启大肆宣扬。将一切公之于众，撕碎侯府和平的假象，将皇上的「阴谋」抖落出来。
可是，然后呢？
这个天下谁来坐高位？四方豪杰数得上名字的她都知道一点儿，各有各的龌龊无耻。
何况这个政权受益者里有很多她爱的人，掀翻这个朝廷之后首先就是林晟和缪从文大受影响，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侯府二郎，以后能落个九儿的下场就不错了。
九儿如今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好运，但再难有所作为。
“脑袋疼。”她说。
“吹风了吧！”他张开大掌在她脸颊边挡着。
他正想劝她回屋，结果缪泠快速地抓着他小臂抱在怀里，然后蜷缩成一团委屈地大哭。
形容为嚎哭也行。
她抱着他哭，暖暖湿湿还香香的，他根本没心思心疼，得用十足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别冲动。
缪泠哭了很久，他真的一动不动，仿佛手臂不是他的。无数事实证明，她能抱，他不行。
林晟正想说点儿什么，清荷朝他摇摇手，示意让缪泠睡觉。等缪泠呼吸渐轻，清荷便拿着小被子过来裹着。
“三娘心大，睡一觉就好了。”清荷说。
“发生了什么事？”林晟问。
清荷不确定地回答：“就是说的那些事吧，但我也不懂三娘为何今天反应这么大。这件事已经知道有些时候，原来都是当作笑谈。”
林晟想抱缪泠回去，清荷说：“不用。”她双手一举就把缪泠连人带被子抱起来，轻轻松松的。
“大王请自便，我就不送了。今夜麻烦大王。”清荷礼貌道。
“没事。”他胡乱应着。
林晟又在廊下坐一会儿，酒凉了，他喝一口，甜甜的带点儿果香，可能是梅子酒。
缪泠爱喝这个啊，他记着了。
深夜回到王府，庄主还在等他讨论陛下回京那日的布防。
“一个刺客都没有，这不正常。”庄主说。
“宁愿多做事，就当有刺客那样防着，一级戒备。”林晟快速说道，“就当顶尖刺客都来了，大漠塞外的全部现身。”
庄主笑说：“那就吃点儿好的吧，防是防不住的。”
林晟摇头失笑：“父亲没那么招人恨。”
“世子怎么了？”庄主关心道。
“不肯说。”
“那你呆这么久？”
“陪着她入睡。”
“让你陪啊？”
林晟乐道：“我也没那么讨人厌。”
他抬头看着侯府方向，觉得遗憾的同时又感到满足：“我能看出来缪泠没打算爱别人，但也没打算爱我。缪泠不怀疑我们是同一个人，会忍不住向我靠近，受了委屈往我身边跑，但没打算接受我。她固执地认为那样做是背叛林晟，好像还有点儿怕林晟不高兴。”
“以前不理解，现在慢慢懂得一些。譬如我这么热烈和煎熬地爱过她，悉心呵护着，若是将来我不在了，一个什么都没做过的小子顶着我的身份得到缪泠全部的爱，我也会很生气吧，凭什么啊！”
庄主点点头：“对啊，凭什么为你鞍前马后的？我们又不认识。”
林晟勾着庄主的肩：“没事，等林晟回来，我会跟他说别生你的气。”
庄主垂了他一拳，问：“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他摇摇头：“刚回来那一阵儿偶尔有一闪而过的记忆，现在是一点都没有。”
“也想不起世子了吗？”
“她很少说从前，怕我多心。但情绪激动的时候也会提起一两件事，我完全没印象。我以前好像也没做什么好事，又哄又骗又教训人，不知道怎么就惹她惦记了。”
庄主好笑地接话：“我也不知道，你们相遇时我被离云寨困在山庄。唯一一次说起就是你问我琼州怎么样，想为她拿下。当时我劝你不必，那边事儿多，没得分散精力。”
“没想到她竟能守得下来，挺让人刮目相看。”
墙外有打更人，府里有巡逻护卫，夜里并不安静，林晟却觉得眼前仿佛一片荒凉。
他有些灰心地说：“我能感觉到她压力很大，可能是我让她为难了。其实这样遥遥相望、默默守候就挺好，或者我先放手吧，好让她能快些解脱。”
他们都误会缪泠的反常，庄主再聪明也不会想到缪泠偷看了信件。他只能胡乱猜测着：“其实陛下跟世子谈过话，让她等你两年，处一处，或者等你想起从前。”
“什么时候？”
“说起来倒是正好在世子追杀乌孙军之前。”
又一个大误会。
“她答应了吗？”
“答应得很好。”
“嗯，她一向孝顺、恭顺。”
林晟自以为是道：“从前以为她有病，于是淡化我俩的关系。现在是我有病，就一定要凑作堆。她觉得不受尊重，生气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