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的名字定下来，跟门下省的关系也理清楚，朝廷开始发力，政令一道一道送出去。然而第一道诏书就被兵部封回，直言办不了。
皇上看着缪泠笑说：“你不是想打架吗？去吧！”
缪泠回来了，不是屈服，而是知道不该逃避。天下不能交给这帮「伪君子」，林晟还能受教，要把他好好培养。
城墙上的对峙已经过去一段时间，皇上还没有把慕容映交给她，这一次是进宫来要人的。
但皇上有难事，就先解决他的。
“我看看。”缪泠说道。
兵部尚书写了《府兵十议》，言辞激烈，情真意切。
皇帝想要改府兵为五支大军镇守四方和中原，全都由朝廷统领。加强协作，便于调度，而且彻底毁掉地方造反的基础。地方上就像最初的琼州那样，有三千兵足够。
兵部尚书认为不现实，本来就征兵难，粮饷难，军队若是彻底跟地方失去联系，以后更难与地方合作。遇到分歧怎么搞，直接把州郡行政长官斩杀吗？
缪泠应下差事：“我能驳他，明日便再带上圣旨去兵部走一趟。其实改制后兵部尚书权势更大，可见他写得都是肺腑之言，虽然不太准确。”
皇上阴阳怪气地说：“嗯，肺腑之言。都是好官，都是为公，就我是个自私鬼。”
管用小人！城墙上装模作样，回头什么都说给皇上知道。缪泠没接话，决定跳过这个话题，话说出口就没打算收回来，也没有嚣张到要当面再把皇上骂一遍。
“陛下答应放了慕容映的。”缪泠说明来意。
“我没说呀，管用传错了吧！”皇上耍赖。
缪泠跪下，还磕一个头，裙摆在脚边散开呈一个规整的圆。
“慕容映不是野心家，对陛下也没有威胁。”她努力捞人。
“怎么没有威胁呢？行，难得你回来，带你去见他吧！”皇上亲自领路，带她去北什狱见慕容映。
北什狱是设在皇宫里的监狱，一般用来□□将相大臣，由太监看管。黄门猖狂的本钱，此处是大头。
皇上大赦天下把前朝罪臣都放了，如今北什狱显得空荡荡，只有一些疯癫不治且家人难寻的还留着养老。
缪泠起初没注意，跟着皇上慢慢走一段，后来回过味来，这一段路上连着几间牢房关押的犯人面貌特征突出，瘦骨嶙峋之下显得鼻梁额外高耸。
是西部人？
西部人能在朝中为官的并不多，更加没几个人有「资格」进北什狱。
“看出来了？”皇上问。
“是卯州王亲信吗？”缪泠问。
“普通的俘虏。”皇上说，“那天你不是换掉火盆里的燃料吗？我好奇那燃料会有多大作用，所以密封一个帐子，把他们关进去。”
“一刻钟，一刻钟就放出来了。”皇上抢着说，“我不是好人，但也没那么坏，是这药太烈。”
缪泠对他已经不抱希望，没空苛责，只是问道：“他们疯了吗？”
皇上：“当时就疯了，治疗这么久也不见好转。缪泠，不是我不放过慕容映，而是他威胁大。他真的能做到，而且我不知道他还有哪些手段没使出来。”
“我能见见他吗？”缪泠诚实地说，“我想确认他还活着，我也确实对他好奇。”
皇上也诚实，说道：“我不想你见他，这人狡猾得很，你又年轻心性不定，如今还对我们多有误解。”
哪里误解？不是他们一笔一画写的长信？这时候要说别人伪造，可就太晚了。
缪泠笑说：“我又不傻，他说得越荒唐，我只会更加体谅陛下不易。”
这是一早想好的说辞，一堆借口里挑出来一个最好的。仍然没有十足把握，能打动皇上两三分就不错。
没想到皇上竟然答应了，高兴地说：“对，让你见一见疯子，就知道我们有多正常。”
慕容映确实被关押在北什狱，看管得特别严。门口有5个看守，他本人还被穿透琵琶骨半吊起来。牢房里药味浓，好像是生病了。
“你来了。”慕容映跟她打招呼，一副熟识的样子。
“王荇之拜托我来看望你，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缪泠简要说明来意。
“没什么话对她说，但想对你说。”慕容映笑道，“别去研究灌溉和水稻，没用。千年以来，水稻亩产从八斗提高至一石六斗，整个过程非常缓慢。也别相信太史监那帮废物，整日只会夸夸其谈，弄一些小儿科的玩意。”
“那我要信什么？信你吗”
“也别信我。”慕容映摇摇头，牵动着伤口，疼得他沉默了会儿。
缪泠说：“我想办法把这个枷锁去掉。”
慕容映：“不用，那样的话我会忍不住想逃，到时候连累你。”
“我告密，你当真不恨我？”
“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后悔了，卯州王也不识货，看不出我这只千里马真正的价值。他把我当巫师用，是不是很可笑？”
缪泠觉得同病相怜，难过得席地而坐，与慕容映面对面。卯州王不是贤主，同样的林朗也不是明君。
越缺什么越想要什么，还让百官喊他圣人，不要脸！
慕容映缓缓问道：“世子，你以为人最大的局限在于何处？”
“人的局限？”
“嗯，是衰老？是疾病？还是饥饿？”
缪泠轻轻笑起来，说：“这样……我会以为你神通广大，不用我搭救！”
慕容映笑道：“怎么？世子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
“嗯，在想人口会增长，但耕地是固定的。”
“那就去抢地！”
缪泠不爽地看着他：“你逗我！最宜居的土地都在我们掌握之中，最多是将凌国统一。但是凌国土地上没有人吗？还不少呢！”
慕容映点点头：“对，人最大的局限是依赖土地。”
缪泠：“你有办法改变现状？”
“没有，但我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就已经比他们强得多。”慕容映笑道，“生老病死饥饿痛苦都是因为这副身体，如果没有这副身体，或者可以主动调节身体的感受，是不是就能解脱？”
缪泠没说话，但神色写满不认可。
她用过王荇之的药，事实证明，欺骗身体是个昏招。
慕容映无奈道：“当然，我现在拿不出什么好看的成果。说得再多只会引你反感，若再引申到长生，你更要觉得我是骗子了。”
缪泠好奇地问：“就这样？当初怎么骗到王荇之？”
“我没骗她，是她吸引我，”慕容映回忆往事淡淡地笑开，“她不想活，觉得这个世界没意思，五十年后没意思，一百年后也没意思，我就邀请她一起做点儿有意思的。”
缪泠说：“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但可能只是换一个地方关押，比如关在侯府。可以吗？”
慕容映摇头拒绝：“我这人讲究不亏不欠，不如让我先为你做一件事吧！你觉得值得，再为我奔走。”
“好，你想做什么？”
她问的是慕容映想做什么，而不是问能带给她什么好处。她不相信慕容映被关在这里之后还有什么能力，但也没有高高在上讥讽他。
她猜想慕容映是换个说法，引诱她帮助他达成所愿。即便心里这样想，她也不生气，还友善地问慕容映有什么想做的，很愿意帮他完成。
慕容映笑着叹气：“我应该早点儿去认识你，可惜。偏见吧，也不是，现在确实不是女人称帝的时候，条件不允许，社会还没发展到这程度。”
缪泠：“我不觉得一个帝王可以凭空出现，然后带来突变。有一天会出现女帝，但那不是她一个人的成功，而是所有人共同的努力。女帝更像一个标志，庆贺我们的努力终于有一个好结果。任何人只要有能力，无论出身，无论性别，都可以尽情施展。”
“原来你是这样想。”
“天真吗？”
“不是，就是诧异。我以为是家训，侯府不许造反。”
“这么想也没有错，我所有的思想都离不开侯府教导，也许他们用欺骗的方式引导我这么想。”
缪容映好笑地低下头，明知道笑起来牵动身上的伤口，但还是忍不住。
“跟家里闹别扭吗？”他犀利地问。
“很明显吗？那我以后不这么说话。”缪泠撇撇嘴。
“早晚的事，你们确实不是一路人。”慕容映肯定地说，“但我倒是要劝一句，世子多多体谅才好。你一生顺遂，没遇过棘手的事，从未做过取舍，内心过分向往美好。须知人间事难以两全其美，很多时候都要做选择，不是你死，就是他死，反正我得活。”
缪泠扯开他的烂衣服看一下伤口，确认他还能活。还行，伤是真的，治疗也是认真的。
缪泠不爽道：“难怪陛下怕你，说话真讨厌。”
慕容映笑一笑：“以前我会装，但现在必须有什么说什么，万一以后没机会说呢！世子就见我这一次，觉得我这人不过尔尔，那样的话会让徒儿没面子。”
“你也不怪王荇之背叛？”
“她做得对，是我太着急。”
缪泠四处翻找，想拿个小凳子给他托着，不至于被吊得这么受罪，可惜监牢中空空如也。
看守以为她找药，赶忙把到点该吃的药汤送过来。
也行吧！
缪泠接过来，一口一口耐心地喂他。
“啧，我这待遇！”慕容映贫嘴。
“这药不对症，就是吊着你一口气。”缪泠忧心道。
“没事，我很快就能出去。”
缪泠挑眉，他得意。
“我不是说要为你做一件事吗？张进的手臂可以再长出来。”
缪泠没有喜悦，也没有惊讶。
慕容映继续说道：“其实这个治疗方法已经有上百年历史，是杜郎中先祖研究出来的。当时争议大，都说是妖术。又有人趁机生事，说这手臂是抢了别人的，是从死者身上砍下来的，说什么的都有。后来朝廷和武林联手镇压，杜家先祖和他的朋友们便销声匿迹。”
缪泠淡淡问道：“所以杜郎中没承袭这医术，但你学会了？”
慕容映摇头：“我也不会，术业有专攻，人要有取舍，钻研这个太占用我的时间。”
他语速很慢，可能药效开始发挥作用。
“世子应该听过麒麟臂的传说吧？习武之人修炼绝世武功打通经脉，找到千年神兽砍下麒麟臂，就能安在自己身上威力大增。世上当然没有麒麟，就是自己长出来的手臂。”
“一位受人尊敬的武林高手失掉手臂多可惜，这时候杜家传人便有可能出手相助。他们本来就出身江湖，与各门各派都有渊源。被医治者无法解释，就扯出麒麟臂这个谎言。明明很简单的事，因为大多数人接受不了，所以只好说谎给所有人听。割开的伤口能愈合，不就是长出新肉吗？长出新骨头，怎么就是妖术呢？真没法儿讲理！”
缪泠听完却有另一番见解：“恐怕没这么简单，人们接受不了是因为见得少，见多了自然习以为常。我猜想大概不是每个人都有再生的能力，譬如伤口，有人好得快，有人好得慢，体质就是不一样。如果事实证明有一部分人就是不能再生，是不是就低人一等，从出生那一刻就不被选择？譬如有些地方，从一出生就对性别做出选择，溺死女婴。”
慕容映震惊：“有道理，但我从没想过杜家先祖消失会是这个原因。”
缪泠：“不把别人当傻子，就能想到的。杜家先祖能有此成就，定然不是傻子。既然选择销声匿迹，就说明那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我得缓缓。”慕容映觉得头疼，“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发现人群的不同，甚至有办法进行筛选？但他们不愿意筛选发生，随意干脆玩消失？”
缪泠：“我不知道，我猜的。因为正被这事儿所苦，所以能想到的人世间最难的事，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