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路上不断有新人加入，大多是京城逃难出来的百姓，偶尔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傻瓜想要借机混个京城户籍，再有个别逃犯混入队伍躲避追捕。

最离谱的一种情况是，许多人把「偶遇」缪泠当作上进之路。他们故意制造状况闹到缪泠眼前，有些人会模仿张进的口音，一句话里三个「俺」；有些人选择效仿痦子，不经意间透露自己是被狐朋狗友忽悠着出丑，那些朋友正躲在一边看笑话。

缪泠努力克制着不耐烦的情绪，十遍百遍地在心里默念「无伤大雅」。如今不是行军，被打断一下不能随便治罪，何况百姓想「上进」有什么错？他们只是努力在错误的方向。

大多数情况缪泠都没有亲自处理，方定桐和钱时桦看起来对此事更感兴趣，缪泠便决定交给她俩玩。

“玩儿？”钱时桦疑惑地重复一遍，“交给我俩玩儿？”

“就是「玩儿」。”缪泠淡淡地明示，“百姓愿意跟世子玩儿是好事，只是我现在没心情。”

方定桐认真领了任务，认真地说：“一家商铺是伙计跟着掌柜玩儿，一个门派是徒弟跟着师父玩儿，一个国家要说是百姓跟着朝廷玩儿也可以。朝廷制定规则，马走日象走田，百姓接受这玩法象棋才能传遍大江南北。”

缪泠哼一声：“你总能扯一番大道理，若是哪一日不喜欢我，能把我每句话驳出窟窿。”

方定桐抬手行礼，笑道：“不与世子离心，不让世子懈怠，不教世子为难。”

又狗腿又骄傲，这分寸拿捏得真妙。

如此，队伍移动速度更加缓慢，算算日子必定是要在路上过年节，护卫每日去县郡采买时都会顺手带点儿年货。

缪泠离京时才两百人，如今快接近两万，声势堪比大军出征，但流民不如将士般令行禁止好管理。

好在这些人都是吃过苦的，比较懂事。当年几十或几百人结伴离京，走过荒山睡过破庙，一路上又要防人又要防鬼。如今跟着缪泠一道走，不怕官府设卡也不怕匪徒拦路，已经很满足。

他们还会自主形成小组织，推举几个头人，无论领取物资还是反应问题，都是这几个头人出面。缪泠若有什么交代，把头人叫来吩咐一声即可，他们会积极传达和执行。

缪泠常常是刚开始感到烦躁，下一刻就被百姓的「懂事」打动。他们真是挺努力自我管理，尽量不添麻烦，偶尔爆发一点儿小冲突，周围立刻都是劝的，都不用等护卫们去维持秩序。

缪泠「懈怠」好些日子之后终于打起精神，把头人们叫齐议事：“我想着年节时歇两日，走了这么久，老人孩子都需要休息。好好扎营稍作布置些，年节里热闹起来。”

缪泠走南闯北知道大尚幅员辽阔，南北迁徙路途遥远，但不知道完全靠步行的速度会这么缓慢，他们走了十日还没出克州地界。

这一趟回京走的是畅通无阻的官道，百姓离京时走小路，有时候还要迷路，简直不敢想那会儿有多难。

她就是挺容易心软一人，想着这里就哭起来，承诺道：“以后不让你们流离失所。”

头人们大多是百姓中挑选出来的能言善道之人，但他们不知道怎么跟缪泠相处，看着她哭手足无措，只会木讷地老实说：“不关世子的事。”

缪泠破涕为笑：“那是谁的事？你要找谁算账？”

找谁算账？

有什么本事算账呢？

方定桐笑着定调：“往事已矣，仇恨不记，但不忘前耻。愿大尚从此国富民强，不起战乱。”

头人们纷纷附和：“对对对！”

缪泠娇哼着：“如何不起战乱？不打仗，俞国就会乖乖把菀州十二郡都还回来吗？”

方定桐换个说法：“我们不兴战事，但寸土不让。”

缪泠又说：“不兴战事，那尚凌两国永远隔江分治呗！”

百姓们这段时间习惯劝架，一看缪泠和方定桐好像要起争执，立刻都变得活跃起来，积极岔开话题。

“对对，在路上也要把年过好。”

“过年一定要吃饺子吧！”

“就做最普通的白菜猪肉馅儿，一锅蒸，一锅煎，一锅水煮。”

“窗花必不可少，就贴在帐篷上。”

“好好贴，别把帐篷弄丑咯！”

“能玩炮仗吗？”

“别，人多容易伤着。”

讨论进行得热烈，好像真是很在乎过年这件事。他们不关心尚凌，只想过好眼前，倒也没什么错。

缪泠跟方定桐却意犹未尽，俩人换个地方继续「吵架」。缪泠说方定桐胆小目光浅，谈战争色变。方定桐生气了，反说缪泠霸道，尽想着武力征服。

“我霸道？”缪泠生气得叉腰。

“兵家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方定桐坚持。

“你去屈吧！”缪泠遥指天边，“西边、北边、东北边全是蛮夷霸占着我们的领土，你随便选一个屈一下，我就服你！”

“可以通过谈判解决。”方定桐仍然坚持。

缪泠气得踩住方定桐裙摆，挑衅道：“你跟我谈吧！”

“怎么如此！”方定桐扯了半天抢不回裙子，哭笑不得。

“如此什么？”缪泠明知故问。

方定桐耐心道：“我们国力强大发展水平高，自然四方来贺，万国来朝。对方为了加强与大尚的文化和技术交流，不必出兵他们就会主动归还领土以示好。”

缪泠无奈把脚挪开：“我真是同你说不着，等你去边疆待过三两年之后再来说这番话吧！那是贫瘠之地，人们活着都难，谈什么学习和交流？他们一旦遇上天灾或牛羊瘟病，便只能等着饿死，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劫掠大尚。遇到大尚羸弱时，劫掠之后便住下不走。”

“什么样的文化和技术能救他们？得让他们学会丰年囤食，牛羊肉十年二十年不腐。可能吗？不可能。”

“或让他们不惧灾荒和疾病，年年牛羊成群。可能吗？也不可能？”

“多说一句，若是我们能解决以上两点难题，大尚的版图便不止于此，而会继续扩张。太爷爷当年纵横东西，他所定下的国界线就是人类宜居线，再往外都是穷山恶水。”

“方定桐，不要天真。赚钱的生意众人都要抢着做，又怎么会放过一片宜居的好地方？若是文化和技术能让当地自给自足，甚至变得繁荣，我们早把它打服气，让它变成大尚的一部分。克州的问题为什么难解决？因为就算完全按我的方案，最多是克州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并不能像新州和仓州一样成为大尚的粮仓。新州排在菀州前面，菀州排在克州前面，从来都是一样的道理。朝廷若有余力，才会带领克州改善一些。如果没空，那就是没空，反正克州好坏都是自己承担。”

方定桐大受打击，不可置信道：“世子，我以为你不一样。我知道朝廷计较得失，可我以为你会更体恤民情。”

缪泠：“若我只是侯府三娘，可以只做好事只说好听话，但我是侯府世子，便不能糊涂。我要做的是让更多人安居乐业，让大尚有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我要带领众人向前走，而不是就这么停在路上安于现状。你看，我们住营帐筹备新年，不也挺开心吗？可是就这么住下来行吗？”

“方定桐，这是我要做的事，也是我的资本。东部四州支持我，是相信我所指的是一个光明的方向。若我有一天反朝廷，他们会跟着我反，不是因为拥护我，而是相信我的判断，相信是朝廷的方向错了。”

方定桐被说得心虚和慌张，自从父亲遇害之后她就努力学习，想像父亲一样成为优秀的御史。她以为自己学得很好，结果被缪泠说得什么都不是。

她天真吗？

怎么会呢？

像她这样经历人间万般苦的人，怎么还会天真？

方定桐急得口不择言：“你只为东部四州谋福利吗？”

缪泠淡淡地摇头：“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像七岁孩童。”

远处是热闹的人群，讨论着怎么过年，如何缝制新衣，热烈的气氛映衬得方定桐心里更加寒冷。遇到缪泠是她最好的机会，若是这一次把握不住，下一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钱时桦这段时间跟方定桐玩得好，等缪泠离开之后便上前安慰道：“世子愿意跟你说这么多，就还看你是个人才，孺子可教。她这些天都很沉默，难得说这么多话，不是吗？”

方定桐低头不语，深受打击的样子。

钱时桦继续安慰：“世子唯一一次跟我说掏心子的话就是劝我不要嫁到彭家，我没听劝，她就没再多说。你不一样，你跟她犟，她还同你解释这么多。”

方定桐仍然不为所动，钱时桦加把劲儿：“她真是没拿你当外人，反朝廷这样的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方定桐终于露出笑容：“对哦，你也听见了，你不是皇亲吗？”

钱时桦自嘲一声：“我这个皇亲，可厉害呢！有时候想着，若没认这个亲，彭郎不会因我而死。可是若非皇亲，我也不会嫁进彭家。说到底彭家娶得就是这个身份，最终因为这个身份被卷入纷争。”

方定桐听懂了，如她所愿接一句：“这件事不与你相干，是彭家想攀关系，给了太子利用的机会。有你，彭家是皇亲；把你牺牲，彭二郎照样搭上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