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前面就是心清山。在此扎营，我们便有时间去一趟。”
清荷展开地图，缪泠靠在她肩头看。
清荷轻轻耸一耸肩，鼓励道：“离开大部队出去走走，兴许心情能好起来。”
缪泠撇撇嘴：“我又不是因为这样烦闷。”
方定桐尴尬得坐立难安，缪泠注意到之后补充一句：“也不是因为你。”
一句话说得方定桐更尴尬。
缪泠只带十余人上山，大多数护卫得留下来维持秩序。
心清山高耸，但寺庙建在山脚，骑马就能到。大路直达，建筑简单，寺庙里人员少，总共不足十人，跟印象里相差甚远。打听之后才知道主寺在山顶，山体滑坡导致寺庙整体倾斜，寺庙成了危楼，所有僧人出去远游。
缪泠进殿拜一拜，起身后往功德箱里投铜板。住持看着她直发笑，好像在说「怎么就这点钱」。
缪泠摊手，大声说：“囊中羞涩，我还想来蹭斋饭呢！”
百姓虽然自带干粮加入队伍，但她不能自己吃肉看着别人干啃馒头。因此这一路花费巨大，不亚于兴兵一场。
住持笑了笑，问道：“施主可是来见清音？”
清音是大少夫人的法号。
清音葬在主寺后，现在主寺那边不能住人，所有人都搬到山下。
原本有个丫鬟代大少夫人修行，后来事情渐渐公开，便不再需要如此掩人耳目。丫鬟离开，护院等人也离开，如今只有乳母带着一个小女娃留守。
小女娃怕生，见到缪泠这么一大群人赶紧进屋喊乳母。
“哎哟，世子！”乳母激动地跑过来，“果然，还是世子记挂清音。”
此处院子小且不精，三间简单的矮房，再有一圈篱笆围起的小院，便是全部。
“你不用留守这里的。”缪泠说实话。
“她怕孤单。”乳母动情地说。
缪泠想去祭拜，乳母回道：“山路危险，心意到了就好。”
中间的屋子供着牌位，缪泠便进屋简单上一炷香。屋内檀香缭绕、视线昏暗，显得特别清净，上完香后她在窗前静立一会儿。脑子里千帆过，但没有具体想着哪一件事。
乳母递过来一块柿饼，柔声问道：“世子有烦心事？”
缪泠摇摇头：“其实不烦。”
“世子还未成亲？”
“嗯，但快了。”
乳母顿了会儿，改口道：“大王是个挺好的孩子，你们成亲后便搬出来住，再过几年去到封地上便可逍遥自在。”
缪泠笑一笑，表示听着的。
乳母继续说：“太子不坏，就是从小养尊处优，觉得天底下的好东西合该全部是他的。他所拥有之物必须是最好的，若非如此便又摔又砸。”
缪泠吓一跳，问：“他殴打清音吗？”
乳母微微点头：“不见血不断骨，但对清音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见缪泠天真地睁着大眼睛，乳母叹一口气：“世子……我观世子身边没有嬷嬷，是吗？”
“清荷比我年长一些。”缪泠说道。
“我看清荷姑娘未曾出嫁。”乳母意有所指。
缪泠轻轻回答一声「是」，对于乳母接下来说的内容心里有数，有点儿好奇，又有一点儿抵触。以前就觉得大少夫人不正常，性格很别扭。
乳母看一眼牌位，微微一拜，自言自语：“在这儿说也无妨。”
窗户开得小，阳光落在地上照亮一小块，更加映衬得其余地方阴阴暗暗。乳母轻轻拍一下缪泠手背，示意她往更暗处去。
“世子可知青楼楚馆？”
“知道一些。”
乳母停顿一会儿，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良久之后才下定决心般把秘密全部抖落出来：“男子去这些场所买醉、淫乐，流连忘返。家里也有美酒，有贤妻娇妾，为何还要出去花钱呢？大抵在妻妾面前还是得有所收敛，得要庄重些，在那些场所可以不管不顾，一味索取。”
见缪泠还是懵懵的，乳母说得更加直白：“那里头的姑娘，接待特殊客人之后都得歇息好几天。”
缪泠懂得，只是有点儿震惊，确认一遍：“你是说太子折磨清音？”
乳母难过地低下头：“原来就有点儿，孙修和孙科事情败露之后变本加厉，完全不顾清音的健康。清音不是第一次怀孕，从来都保不住。”
“娘家人都在呢！”缪泠说。
“正是两家关系深，娘家劝她忍耐，更让她觉得没有活路。”乳母微怒道。
缪泠轻轻地说：“难怪她好像要与全世界为敌的样子，就是不想所有人好过吧！”
乳母惋惜道：“清音原也是个开朗自信的女娃，否则怎么能嫁过去？”
她说「也」，这是拿缪泠做对比。
“我就做孽到底吧！”乳母狠心说道，“清音不是没有自救，向娘家求救，也向婆婆说明情况。后来寻了大夫，说是太子有疾。清音心软了，想陪伴丈夫治愈。”
缪泠有点儿糊涂：“我原来打听过国公府，不曾听说有这一段故事。”
乳母：“自然是要隐瞒的，要维护世子的形象。他对姬妾也是如此，那些可怜人自认命薄忍受着，但我们家姑娘不能忍。偶尔闹得瞒不住，国公府便故意营造出清音是个「悍妻」的样子。”
缪泠慢慢地把所有事情串联起来，问道：“太子不再上战场，也是因为隐疾吗？”
乳母点点头：“大概是的，后来与王诚交战，每次回来都有些癫狂，对清音也更加过分。”
乳母透露的情况并不多，每说到关键处就遮遮掩掩，但缪泠大致听懂，甚至深有感触。她也有杀疯收不住手的时候，在那当下破坏欲强烈，想把一切撕碎。
皇上能包容她，当然更加能够包容太子。何况太子只是关起房门发疯而已，受害者只有他的枕边人。
乳母看缪泠反应不大，决定说得更彻底些：“既是隐疾，想来兄弟们都有可能患病。”
缪泠轻轻笑着「哦」一声，难怪乳母匆忙之间还要留信劝她谨慎择婚。当时她把信件递给皇后，如今想来皇后的反应也挺耐人寻味。
其实她觉得众人想多了，她很肯定林晟没有这些问题。林晟甚至格外克制，生怕让她有不好的感受。原来单纯地以为林晟误会她智力不足，现在看来还有他自己的原因，大概是以兄长为鉴。
其实林晖早就到成婚的年纪，迟迟未婚也是这个原因吧！林晖应该是知道内情，所以他虽然受不了大嫂，但格外忍让，因为自知家里有愧于大嫂。
这种事情确实难以处理，传出去对林焕不利，而林焕的名声跟国公府绑在一起。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废掉世子。
缪泠不知道该怎么表态，只好在乳母期盼的眼神中模糊地说：“错就是错，不能以疾病为由逃避，清音被他们迷惑了。”
乳母似乎是满意的，松一口气：“世子更有主意些，比清音强。”
缪泠把柿饼捏着始终没吃，捏得手上粘糊糊。
乳母说：“世子不是爱吃甜甜脆脆的东西吗？”
见缪泠惊讶，乳母笑着解释：“从前清音很是关注世子一言一行，羡慕世子自在逍遥有本事，杀了人离了家一样能够快活。”
缪泠轻轻笑出声，同一件事情在清音眼里是「自在逍遥」，在九儿口中则是「无依无靠在外流浪」。她觉得都不准确，没那么快活，也没那么凄惨。就是挺普通的一段经历，因为在路上遇到林晟，所以生出些故事。
天色渐晚，映射在地上的亮光渐渐暗淡。
缪泠轻声说着告辞的话：“孙家不长久了，太子大概无心过问此处，以后你有什么事，直接找皇后殿下。若是不太重要的事，来侯府找我也可。”
“我知道的，京城好久不曾送银钱过来。”乳母态度坚定地说，“我把人都遣散，就自己一个人守着清音，不会出什么状况，也不花费多少。”
缪泠说完告辞的话仍旧没有抬脚离开的意思，乳母反而安慰她：“没事的，清音的师父真心爱护她，不说格外优待，至少也是一视同仁，清音在这里不会受委屈。”
“这位师父如今也去远游吗？”
“嗯，我听了一耳朵，总要三五年后才能确定心清上是否适宜重建。”
缪泠点头表示了解，没有大包大揽要帮他们重新选址建寺的意思。
乳母在她后背心推一把，笑道：“这里清净是不是，都不想回家了！”
俩人慢慢走出屋，方定桐兴冲冲地拉着小女娃跑过来：“世子，你猜她是谁？”
缪泠不好奇，但不想扫兴，浅猜一个：“小姑娘识字吗？”
方定桐高兴地说：“对对对，她是当世大儒鲁纬的孙女。”
对啥呀！缪泠根本没猜到……
缪泠敷衍一句：“鲁纬先生确实大才。”
方定桐看出缪泠兴致不高，但一定要拉着她去拜会鲁纬，还拿缪泠的话堵她：“你若是三娘，怎么都好，但你是侯府世子，知道鲁纬先生在此，怎能不去拜会？”
乳母更会察言观色，圆滑地说：“这位先生流落至此，不一定想教外人知晓。”
她微微点头示意清荷把小女娃带离，然后方才继续说道：“我是看她可怜，好大了还跟弟弟妹妹挤一屋。我这边正好有间空屋，她识字，便住在这里帮忙记账。虽然没有多少银钱出入，但万一哪天京城问起，我也好有个交代。”
这番话不高明，但在理。见方定桐仍有些不甘心，缪泠便拉住她的手摇晃着撒娇：“我现在心情不好，在先生面前言语不当岂不是更加不美？”
方定桐无奈，说：“既然落魄，那就接济些吧！”
乳母连忙摇手：“使不得，想来确实是个明理的人家。我原说让两个妹妹过来同住，家里人没同意，一说孩子淘气，又说这么多人住进来是占便宜。”
钱时桦不管这些细节，爽朗道：“换个由头给钱呗！宫里过年过节多赏赐一些不是正常吗？这里就两个人，乳母一份，小女娃一份，这不就解决了。”
方定桐被她带偏，说：“好像可以。”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让缪泠结交鲁纬，现在是哪跟哪？
钱时桦拍一拍她，暗道：“你傻呀！世子不缺政治资本，也不缺好名声，更不用讨好任何人。世子杀疯了都没人写文章讨伐她，朝中联合参她，但鸿儒白丁都支持她。乌孙军盗皇陵，难道还要好吃好喝送他满载而归吗？”
俩人离得不远，缪泠不能完全听清，但大概知道钱时桦在说什么。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应该去拜会鲁纬，最好还能说动他出山入仕。
如果有心，她还应该支持寺庙重建。
都是挺重要的事，能让世道变好，能得人心，可她就是提不起兴致，而且觉得这些事不是非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