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死人】

他们家，说的是她丈夫的大哥家，也就是她的大伯哥姜明建一家。

今年过年，有常没有回老家过年，虽然她自己说是因为学校放假时间短，工作走不开，疫情不方便。但她能感觉到，有常对老家的抵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大伯哥一家身上，尽管有常并未明说。

她对大伯哥姜明建一家其实是感激的，丈夫因为工作原因，时不时会出一些长差，每到这种时候，总会有些她不愿意自己去办的琐事。她总麻烦姜明建去办，姜明建从不推脱，只要她张了嘴就会过来帮忙。

要说有什么是她也看不上的，那就是姜明建的那两个儿子，也就是有常的大堂哥和二堂哥——姜非凡，姜飞宇。

大伯哥家不算富裕，但偏偏生了两个会折腾的儿子。大儿子姜非凡学习好点，考了个二本。毕业后每份工作都做不长，不是嫌离家太远，就是嫌工作太累，现在还在家里趴着；二儿子姜飞宇学习不好，考了个专科，毕业论文找人代写才能拿到毕业证书。毕业后只想着做生意，或者找富婆。他的人生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最好是动动嘴皮子就把钱给挣了。

这次大伯哥家出事弄出人命的是有常的二表哥姜飞宇。去年下半年姜飞宇就跟家里人说自己想在赢安好好发展，开家奶茶店，挣钱娶媳妇。家里的长辈都表示会大力支持，毕竟是姜家的香火。有常的爹姜明晏自然也在其中。

他跟她商量，若是姜飞宇开口，给他多少钱合适。当时她心里就不愿意，但觉得不能伤了和气，只能打哈哈混过去。毕竟姜飞宇干什么都三分钟热度，没准钱没到位，他的火就熄了。

只是和之前十几年的信口开河不同，姜飞宇这次真的开始着手干了起来。眼见着奶茶店的加盟权买了，门面租金谈好了，正大张旗鼓地装修呢，天降横祸。

店里负责装修的一个工人死了，突发脑溢血。工人直挺挺地躺在姜飞宇的店面门口，被日头晒着，被众人围着，等姜飞宇收到消息赶到店里时，那张死人脸被拍了没有一千次也有五百回。

人被送到医院，当然是救不回来。工人的家属不由分说地把姜飞宇告上法庭。姜飞宇百口莫辩，只因这个工人是姜明建从街上随便拉来的，没有签合同，没有交社保，更别说什么人身保险。姜明建没有雇主意识，姜飞宇也没有，见老爹拉了人来干活，动作利索老练，工资还便宜，便点头应下，并没有追究细节。

但无论如何，姜飞宇是雇主，肯定要承担责任，这工人整好六十岁，家里除了老伴还有一儿一女，三个孙辈，可怜巴巴。法院让姜家拿五十万出来赔，姜明建和姜飞宇都听得脑袋发蒙，魂不守舍，像两个空竹，被姜飞宇的妈吴雪红抽回了家。

吴雪红把他俩赶进家门之后就要寻死上吊喝农药。赔给人家五十万相当于让他们家一夜回到解放前。别说让两个儿子娶媳妇，就连他们老两口养老都会成问题。姜明建在家里憋了两天，谁也不见，哼哧哼哧抽光一条烟，最后把烟头往楼下一扔，说：“这老脸我不要了。”

吴雪红沤着一双烂眼圈问他要干嘛去。姜明建说自己要去借钱。

找谁借？

当然是找最亲的人借。

出事的时候姜明晏在外面出差，他得了消息就赶紧跑回赢安，见不着大哥的面，他就在家等着，等大哥来找他。姜明建果然约了姜明晏出去喝酒谈心，谈着谈着就把她手里的存折给谈走了。她想拦着，毕竟那些钱是存下来给有常上学用的。但是她也觉得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帮大伯哥家一把。在她犹豫不决的那些时刻，有常上学的十几万瞬间付之东流。

她不知道有常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她和姜明晏根本没有向有常提起过一个字。结果有常竟然就这么杀了回来，来势汹汹，兴师问罪。

“我姐告诉我的。”有常坐在餐桌的主位上，抱着胳膊看桌上的两份饭。

姜明晏和她坐在两侧，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姜明晏两腿岔开，一只脚逃出餐桌的辐射范围。他只一句话：“你不用管。”

她则道：“你刚回来，累了，今天先歇歇，明天再说。”说着，她就和姜明晏一前一后站起来。

她蹲在客厅，开始帮有常收拾带回来的东西。离小区不远的工地又轰隆隆地动起工来，推墙砸铁的动静响彻整间屋子。

有常坐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任凭身后灰尘弥天，依旧面色平静，吐出来的话格外吓人：“把钱要回来。”

“他们过段时间就会还的……没事，你别担心，我还养得起你。”她把有常的几件T恤从行李箱里拿出来重新叠，叠好一件必然要拍一拍，像是在安抚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料：“你看你浪费钱，这款式都一样的，你买这么多件干什么。”

“那我学还上不上了？”

姜明晏本来在阳台掐吊兰叶子，听见这话，回头斥道：“你不是没有申上吗！说什么上不上学的，等你有学上了再说。你今年也别想着就在家躺着，出去找点工作干，多大的人了，还要你妈养你。”

有常“腾”地一下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甩上门。姜明晏翻了个白眼，用口型跟她抱怨：你看看你闺女！

她挥挥手，摇摇头，把衣服放在一边，过去敲门让有常别生气，出来吃饭。姜明晏出言阻止：“就两份，她吃了我吃什么？”

有常又气冲冲地打开门，踹上鞋就走：“你俩自己吃吧，我去找同学吃。”

两口子拦不住，她也只来得及问她跟谁去。

有常没有回答，蹬蹬蹬地下了楼。

有常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一进门她就闻到女儿身上的复杂气味，又有火锅的咸香，又有甜腻的花香，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烟味。姑娘的刘海被汗水沾湿，软趴趴地贴在她额头上。

她看着有常进卫生间洗脸，便收起手机，从沙发上站起身，跟她说一句：“那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有常含糊地应了一声，伸手要拿毛巾擦脸，却有些无措地停在原地。

她见状，把一个黄色的毛巾扯下来给她：“你用这个新的，那个绿的是你爸的，别用。”

有常接了，默默擦干脸。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煎饼果子？”

有常开始刷牙：“明早不吃，我睡懒觉。”

“那你明天跟我去祖婆那么？”她知道，有常喜欢祖婆胜过喜欢奶奶。明天让妈和爸陪有常玩一天，没准她就忘了这茬了。

“祖婆回来了？”有常果然感兴趣。

她点点头。

有常却摇头：“过几天再说。明天你让我爸去找姜飞宇把钱要回来。”有常直视着母亲那双显出困倦的眼睛。

她咂一咂嘴，皱了下眉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懂事呢？”她顿了顿，似乎在掂量要不要说出这句跟有常说过无数次的话：“毕竟都是一家子。”

“是你们不懂事。”有常把牙刷在嘴里快速地捣了几下，就呸呸着漱了口，“去不去？不去我去。亲戚是用来这么使的吗？都是一家子，我上学的钱他要，我拉的屎他吃不吃啊？”

她再一次震惊了，小一年没见，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