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公平】

她想了一晚上都没有想明白，但她也没空接着往下想。

因为她的母亲，有常的祖婆，得知孙女儿回老家，早早地就拎着东西上了门。

两家住的不远不近，坐公交要半小时，李综吉年轻时就要强，现在的心气儿也是一点儿不输当年。七十多的人了，还坚持自己扛米提油爬楼梯上四楼，怎么都不肯让人家搭把手。她不喜欢被人说逞强，这种时候就把年轻时候的事儿拿出来作证：“我当年自己能背着俩孩子去田里收割，现在这点活儿算什么？”

李综吉一来，她家里就热闹起来。

姜明晏急匆匆地下楼买了小笼包，油条，卷饼和胡辣汤堆在桌上，没说几句话就出门上班，家里就只剩下祖孙三代。最大的那个执意要抄锅铲炼猪油给有常吃，最小的那个还在床上来回翻滚，听着外面一声一声的“恩爱”。

“恩爱，你把那些包子都拿被子盖上，不然热气儿散了，你让常宝怎么吃？”

“恩爱，常宝要是晚几天回来我就把家里种的辣椒掐来炒菜，自己种的就是比外面买的香。”

“恩爱，常宝这次回来是干什么来了？你上次不是说她暑假不回来在那边有事儿的吗？”

正好说到这句，有常开了门，眼屎还没擦干净就道一句：“祖婆。我是回来要债的。”

恩爱手里擦脸的湿毛巾都堵不上有常的嘴。

李综吉知道这事儿之后，拍着腿感叹姜明建的两个儿子都随他们老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当年恩爱嫁给的是姜明建，她现在肠子得悔青了。她吸一口茶，话锋一转——幸好恩爱嫁的是姜明晏，现在才能过得这么好。

恩爱不愿意多聊这件事，赶紧把话题扯到了自己的弟弟身上。李综吉果然吃这一套，热辣辣地跟恩爱聊起她那在大城市定居的儿子，尽管他是吃软饭才能留下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说出去能长脸就行。能吃上一口可靠的软饭也是一种本事。

有常一口吞下一个小笼包，时不时地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嗤笑，李综吉知道有常就这脾气，也不怎么在意，还笑呵呵地说“我们常宝有个性”。她活了七十多年，才不会因为小屁孩的几句话就红着脸跟人辩驳，这样太傻。

祖婆来家里坐着，有常不好直接走开，也不好把要债挂在嘴边。她若是说多了，祖婆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自己家闺女把钱拿出去贴给夫家哥哥，怎么说也是自己闺女吃亏。她作为丈母娘，要是话赶话赶急了，不说点什么显得恩爱没人疼；要是说点什么，又显得她好像没什么分寸，又不是她自己家的事。所以她只能当个耳朵不好使的老太太，装聋作哑，把问题依旧丢给恩爱。

有常在沙发上瘫着，捣了一上午的手机，两个长辈在厨房忙活出一顿五菜一汤的午饭给她吃，里面有一盘猪油炒的上海青，有常自己吃掉了半盘。大嚼快饮时，李综吉争分夺秒地操心了一圈姜明晏他们一大家子的事儿，其他的她都没多说什么，唯独对有常表姐的婚事十分上心。

即使李综吉下午要回去陪老伴儿去药店拿慢性病的药，她也不忘嘱咐恩爱一定要和有常表姐说她这里有合适的小伙子，如果要相亲，记得联系她。

恩爱点头权当答应，随即就要陪她们去拿药。李综吉不乐意，说她还没老成那样，好不容易放假，在家老实待着吧。

祖婆一走，有常就开始叮铃哐啷地找衣服换衣服，拿包装纸巾都要弄出点动静来。恩爱没办法，问她干什么去。

有常一脸的理所应当：“要债去啊，我不是说了吗，你们不去，那就我去。”

恩爱真有些恼了，这孩子真的是一点不想顾忌一大家子的情面。姜明晏这一辈四个兄弟姐妹，姜明建虽说不是年纪最大的，但是他是长子，有常若是真的去闹，让姜明建的脸往哪儿搁。

“那是你亲大伯，亲堂哥。上个大学回来，学不会尊重长辈吗？我带的学生都比你懂事。你要敢去，行，那你就拿着钱别回来了。”

有常一听，穿戴整齐地从门口折回来，问她：“你胳膊肘往哪儿拐呢？我从来没听说过债主还要尊重欠债人的。我去把本来就是我们的钱要回来，我们能有什么损失？姜明建要是觉得丢脸，那是他自己不给自己脸，那是他儿子不给他脸，关我什么事？”

“有常！”恩爱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就非要弄出点事儿是吗？”

恩爱现在伤心多过愤怒，她无法理解女儿，这叫她觉得无助。她站在这间靠自己的教师资格才能拿到的房子里，看着自己的女儿，却觉得自己脚下没有土地。在有常回来之前，她经常在闲时畅想和女儿以后的生活——教书买菜，做饭看剧，时不时和亲戚朋友们出去玩一玩……女儿若是上了研究生，没准还能在比赢安更好的城市定居，她退休之后就能过去和女儿一起住。

可她如今看不见那辆载她去往女儿方向的火车，她手里的车票正在失效。

“我一直都这样。”有常迅速冷却下来，镇定到恩爱觉得她是故意的。

“你觉得这日子好？在我眼里，这日子根本就不好。你也就顶多跟我大伯母比一比，能算个‘幸好’。”她仗着自己个儿高，又往前一步，低头看着恩爱。

“他们什么都没做对，却能因为是一家人而获得你的原谅；我什么都没做错，你却要因为我们是一家人而斥责我。这公平吗？妈妈。”

恩爱的眼里突然有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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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不到二十四小时，跟家里人吵了两架，真有你的啊。

少废话。出不出来？

来了。

有常关掉手机，站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看见车窗上贴着的“起步价六元”，实在是有些恍惚。她这几年很少回来，对于“起步价”的印象早就被上学的那座城市刷成了“十七元”。

“八块。”司机道。

太便宜了。有常飞也似的扫了贴在前排座椅后的付款码，赶紧下车。友人跟她约定的地点在她们高中时最爱的万达广场。

赢安万达是在她们初中时开的业，几天之内就变成赢安年轻人必去的时髦场所。但她们那时候年纪还太小，没有自由没有钱，只能远远地向往着。后来上了高中，自由和钱都有限，一个学期也就能去上个五六回。再加上课业繁忙，大部分时候都只能吃顿麻辣烫。万达，仍然是一个令人兴奋和期待的名字。

后来高考结束，她们拿着新手机，穿着新衣服，痛痛快快地在万达玩了好几次。她们是在小城赢安长大的孩子，就算如此，也没能让目光变高半分。最终还是仰着脖子，走出了赢安。

如今有常与万达重逢，这里已经变成了八块钱就能来到的地方。

万达，根本就没有那么远。

尽管现在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回忆画面，但有常怎么看，万达的外墙上都浮着被风雨和油烟熏出的黄色。

有常踏进商场的大门，刚进去就被一堆氢气球糊了眼睛。瞪着塑料眼的美羊羊飞过，走廊被一排排货架堆满，红色的告示牌醒目地写着：“清仓促销”，但唯有紫色长款羽绒服格外招摇。

她轻手轻脚地穿过人群和货架，这里的声响大得超乎她的意料。她给几个穿着卫衣斜梳刘海的中学生让开道，看见她们手里拿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她这才惊觉现在已经2022年，而不是2012年。孩子们不必再拿着现金，轻手轻脚地踏进万达。

她和她们擦肩而过。

也许日后有一天，她也会像恩爱一样，被长大后的中学生们气得说不出话。就算她知道，她们是对的。但那时的自己有勇气像现在一样承认那些崇敬万达的岁月是落后的证明吗？

落后不是罪，有常这么认为，但如果不愿意承认，才是罪。

只是中学生现在就能拥有智能手机，有常当年考上一本才能拿到。这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