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好事】

恩爱终究还是回到了赢安，走的那天，有常跟平常无异，一路送她到了机场，陪着她打了机票托运了行李。李若拉没有跟来，她在家赶画稿，以求过个好年。

“去吧。”有常站在安检区外面，道。

周围人大多兴奋匆忙，冬日出游，即使裹着厚外套，但脸上温度依旧不减。有常则穿着一件深色夹克，双手揣进兜里，静静地看着恩爱。

有常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自己深爱的叛徒。她的心里也是如此想的。

恩爱觉得自己大概能明白有常的不快，但是在春节这个特殊的时候，赢安对她的吸引力实在是压过了百岛能给她的新奇感。就算又破又小又怎么样？那是她的故乡，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她的丈夫和父母都在那里。至于女儿，她长大了，自己选择留在百岛，那恩爱就尊重她的决定。

有常也明白恩爱的“回去”到底是为何。她自己也是从赢安走出来的，怎么会不明白“故乡”二字背后的缠绵意味？

只是有常不像恩爱，把自己的事业，人脉，周围的世界都缩在那一个地方。对于蜗牛来说，蜗牛壳以外的地方都是险境，可对于会飞的动物而言，即使是飞蛾，天空也都是她的领地。

恩爱在赢安长了太久，根系深埋进土，很难抽离。她如今可以将枝叶伸来百岛，不过是贪恋那一点新鲜。三个月前，恩爱能毅然决然地跟着她来百岛，已经是难得的好事了，有常明白，自己不能奢求太多。

但有常是棵不安分的小树，她穷尽在镜濠的思念才把自己的根系从赢安的土里狠狠拔出来。她飞奔在地上如刚得到双腿的小美人鱼，痛但自由，每一步都印下一个血脚印，越往后印子越轻。赢安的传统里有恩爱的一份，那里的腐烂自然也有她的一份。恩爱和赢安黏连着，无法分开，有常能做的，顶多是在外打拼出一片净土。尽管那净土，是别人的沼泽。

“那我先走了，你也别在这边待太久，找不到好工作就赶紧回赢安。没钱了跟我说，我还养得起你。”恩爱笑笑，把手上的袋子往上提了提——那里面装着她下飞机要穿的厚衣服。

“拜拜。”她说，走进了安检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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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爱到赢安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太阳早已下山。

她在一家三口的群里发消息报平安，等着姜明晏来找她。后者从机场的四号出口奔过来，拉走她的箱子。恩爱跟着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套上厚衣服，越近室外，冷风越盛。赢安已然是一派深冬景色，大家都在塑料袋摩挲地面的响动里缩着脖子小跑，目标是自己的车。

姜明晏随口问了问百岛那边的情况，没说两句，话题自然就回到了有常身上。

“她怎么说？还是不回来？她在那边靠什么吃饭啊？”

两人坐进车里，恩爱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说：“谁知道，天天对着电脑，要不然就是出去带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过完年喊她回来吧，在那边没有房子，也没有正经工作，不像话。”姜明晏说着，把车开出机场，“跟她说，只要是她要是肯回赢安，就把租出去的那套房子的房租给她花。”

恩爱笑笑：“要说你自己去说，别每次都找我。”

“她不是不乐意听我讲话嘛，你跟她谈。”

从机场到家得开一个小时，恩爱怕姜明晏开车困，姜明晏怕恩爱晕车，一路上总得找话来讲，从蓝牙音响说到流行歌手，从花边八卦说到亲戚朋友。

还有十分钟就能到家，姜明晏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语气猛地高昂起来：“对了，我都忘了跟你说，有件好事。”

恩爱不语，等着他往下。

“严玮桢主动去相亲了，相成了一个，正接触着呢！”他眉飞色舞的，“那小伙子是二姐介绍的，她同事亲戚家的儿子，家里开小饭馆的，说不上多富贵，但是还看得过去。他爹娘来赢安之前都是乡下人，老实。我觉得这回有戏。”他握着方向盘长吁短叹：“也是时候了，严玮桢都三十好几了，再不结婚说不过去，我姐成天因为这事儿操心，终于有眉目了。”

恩爱点点头，低头摆弄衣袖：“那挺好。”

姜明晏看她一眼：“你觉得不靠谱？哎呀，人家那小伙子我见过，虽然个儿不太高长得也一般，但是人老实稳重。等他爹娘老了干不动了，那个饭馆就是他的了。他们家在饭馆后面的小区有个房子，可以拿来给他们俩住。严玮桢嫁过去，不会吃亏的，到时候再生个孩子，齐活了。”

恩爱想了想：“那这样的小伙子要是跟你闺女处对象，你乐意吗？”

姜明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怎么可能？有常好歹镜濠留学出来的，年纪也小，找个这样的吃亏死了。”

恩爱锤他肩膀一拳：“那你还说这个是好事！”

“那严玮桢她自己……对吧。”碍于是自家亲戚，姜明晏也不好明说。严玮桢年龄比较大，学历不高，工作也算不上好，就是长相在同年龄里面出众些，能找个这个条件还是头婚的，已经很不错了。

姜明晏又补上一句：“不过，对方那个小伙子，比严玮桢大三岁。这点确实有点……”

三岁？恩爱算了算，那就是快奔四了。她道：“这个年纪没结过婚，会不会是性格或者家里有什么问题？靠谱吗？你二姐有认真考察过吗？”

小区就在前面，已经看见了大门。姜明晏一边看着后方来车，一边道：“那我怎么知道？反正严玮桢自己觉得行，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带着跟我们一起吃饭了。过年没准他还会到我们家来，我跟你提前说一声，别到时候你搞不清楚状况。”

恩爱挤出一声“嗯”，没再多说什么。

有常肯定不知道这事儿，不然早就开始骂了。这就说明包括严玮桢在内，没人想让有常知道这骤变。

大家心里明了，有常定然会反对这样的一桩“好事”。可恩爱有一点想不通，除了严玮桢，姜家的那几个是不会真的把有常这个小丫头说的话放在心上的，那她知道了又如何呢？

严玮桢不说，是怕有常失望；那他们不讲，难不成是觉得有常没资格知道自己姐姐身上发生的事？这不就像当时恩爱把钱借给姜明建他们一样吗？恩爱这个当事人不说是怕有常生气，他们不说是觉得这事跟有常没有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好像是没有关系。但恩爱心里又痒，毕竟是一家子人，有常向来跟严玮桢亲，她也有知情权。

恩爱看着姜明晏把自己的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拿出来，两人挽着胳膊往楼上走。中年夫妻相伴三十年，上楼都不用讲话，沉默也不会干瘪。

一个开门，一个搬箱子，恩爱跟在姜明晏后面换了鞋，扭头就看见有常的房间黑洞洞的，书桌和床上都干干净净。

她这才突觉自己和有常相隔千里，有些思念她。若是有常在，她定然会在温情又安静的时刻按亮灯，一双拖鞋踩得哒哒响，叫着“累死了，饿死了，点外卖”，打碎所有空洞的寂静。然后她会吨吨吨地喝一大杯水，给严玮桢发上好几个愤怒的语音条，同时询问恩爱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我觉得吧……

恩爱的话没“说”完，姜明晏就洗好了手从浴室走出来，道：“你饿吗，给你下包泡面。”

恩爱愣了一下。

她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