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承平陷在回忆里，完全没有意识到趴着的孔令书已经醒过来。他回忆起儿时的往事，想起那些不够愉快的记忆。他记得最后是奶奶把图画书粘好了塞进他的手里面，然后抱住他轻声地哄着。

他想起奶奶来。

想起她那件藏蓝色偏襟短褂的衣襟上，总是别着一条素色手绢，她曾经用它给他擦过很多次的眼泪。

唐承平红了眼眶，但好在没有失态的落下眼泪来。

孔令书趴着睡得不是很舒服，起身扭了扭酸涩的脖子，伸了伸懒腰，唐承平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起身。

孔令书的背影真的很像孔卫良，孔卫良曾经在他家里工作，累了就放肆地伸伸懒腰，和眼前的孔令书几乎一模一样。

唐承平心想：自己一定是被热腾腾的水蒸气蒸傻了，不然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孔卫良来。

“我先回去了。”孔令书看到身后的唐承平之后说道。

唐承平刚洗漱过，脸上还泛着被热气蒸腾的红晕，眼眶里也湿润润地，像一汪洁净的湖水。

“你要不要洗把脸清醒一下？”唐承平问孔令书，“洗手间在那边。”，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洗手间。

孔令书没有客气径直走了进去，释放了一通之后站在镜子面前开始洗漱。他看见自己的脸因为趴着睡觉留下了一片红印，他搓了搓却没有任何效果。

孔令书出来之后就离开了，没有再和唐承平说什么。

门随着一声轻响被关上，被一同带走的除了尴尬，还有一丝热闹的气氛。

孔令书一走，唐承平立刻感觉到这间房子的冷清，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的唐承平立马适应过来，坐了一夜的车他也已经累了。

他坐到书桌前合上孔令书看了一半的儿童绘本，把它塞回书架上。

那本奶奶粘好的图画书也在这个书架上，唐承平顺手拿下来翻开。

书里面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用来胶合的米粒儿因为没有抹匀，还能触摸到米粒儿在纸张下面的凸起。能看得出来奶奶胶得很仔细，但图画书上还是有着一条条裂痕。

唐承平翻到最后一页，找出夹在那里奶奶的照片，那是奶奶离开之前的那个除夕拍摄的。

那个除夕的阳光特别好，奶奶和母亲忙完祭祖的菜色，坐在大门前的凳子上休息。唐承平和父亲挑着祭神的祭礼回来后，顺手掏出手机给奶奶拍下这样一张照片。

奶奶看见唐承平在拍自己，没有像母亲一样害羞地躲避镜头，反而绽放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来。奶奶的眼神正对镜头，透过照片看去就能和她对视起来。熟悉的藏蓝色偏襟短褂和奶奶明媚的笑容互相映衬，这一刻的美好定格在相纸上，永远留在了唐承平的心里。

他摩挲着照片上奶奶的脸庞，眼前渐渐地模糊起来。泪水落下，在图画书上绽放。

孔令书从唐承平的房间出来之后，坐在车子里又靠了一会儿这才开车回去。回到家之后，孔令书在床上睡了两个小时，才彻底从一夜的困倦里醒来。

何淑云从上次的经济危机中醒悟过来，分走了一部分孔令书手里的项目，开始帮忙打理公司的业务。孔令书起来之后，何淑云已经约了几个客户的太太们一起泡温泉去了，这些事情何淑云做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公司在何淑云和孔令书的一番努力下终于步入正轨，但实力大不如从前，但好在还是保住了。他们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暂时就这样平稳地发展着。

孔卫良付出生命忙了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在孔令书的手里得到了延续。人一死，好像就什么都消失了，生命终结之后，留在世上的一切就只能留给世上人。

在孔卫良死后，孔令书对他的那些恨与怨言，也好像都消失了。在一次次忙碌的工作之间，孔令书感受到他的辛苦与艰难，也开始有了一丝体谅。可是孔卫良对于家庭和婚姻的不负责任，又让孔令书感到深深地厌恶。或许是孩子对于父亲天生的依赖，即使这些年来他不算一个合格的父亲，但终究撑起一片天地，让自己衣食无忧了这么些年，所以在他死后反而觉得有几分想念。

孔令书起来后泡了壶茶坐在窗前，窗外是明媚一片的阳光，照在绿油地草坪上格外地温暖。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悠闲地时刻了，这样静坐着浪费时间对于他而言，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奢侈。

人世间美好的时刻最令人动容，也往往最是这样的时刻会去思考很多。

越是这样的时刻，孔令书越是觉得空虚和迷惘。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找谁来打发掉这样悠闲的时光，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朋友。自从被同学欺负几次之后，他就开始了孤独的生活。没有人能够再接近他，他也学会了怎么独来独往。这样的情况直到上了大学也没能改善多少，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人。

可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也终究将他弄丢了。

他叫赵明毅，是他大学室友，一个十分自来熟的男孩子。开学报道的时候，是他先和自己打了招呼，然后约着他一起买生活用品、去食堂吃饭、参加社团活动……孔令书对每件事情都不是很感兴趣，但赵明毅却意外地坚持，什么事情都拉上他。只要他不松口答应，赵明毅就一直缠着他

每当孔令书拉着脸不说话，赵明毅就会拿着报道当天孔卫良和何淑云的话来堵他的嘴巴：以后都是一个寝室的同学，要互相照顾哈。

为了上学，孔卫良给孔令书买了间房子，但是孔令书自己拒绝了。他不愿意看见他们：一个胡来的父亲和一个万事忍耐的母亲，让孔令书无比地想要逃离这个家庭。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样的婚姻，母亲居然没有选择离婚。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带给她的，除了无尽地伤害究竟还有什么呢？年轻气盛的孔令书不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也不理解她种种难处。

赵明毅的出现实在太过例外，他和孔令书的性格差着十万八千里。一个明媚如朝阳，一个冰冷如冰霜。也正是因为这样吧，太阳融化了冰霜，赵明毅打开了孔令书一片冰封的世界。

在赵明毅一次次的坚持下，孔令书参加了许多校内校外活动。这个城市的景点也因为有他的带领，孔令书全都看遍了。也是在赵明毅的坚持下，孔令书拍下了自12岁之后的第一张照片。

这是自从12岁以来，孔令书第一次感受到的感情，那么纯粹和热烈，令他无从拒绝，赵明毅就这样走进他的生活里来。

直到大二的一天，赵明毅因为其他朋友的事情没能陪他吃饭的时候，孔令书居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几次三番下来，孔令书开始察觉到自己感情的失控。

他想占有他！

“将他的时间和空间全都占有，这是一个危险的念头”，孔令书不停地告诉自己。

他控制住自己异常的想法，转移注意力全心投入在学习和活动之中。可是只要赵明毅和别人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孔令书告诉只是因为自己缺失朋友，所以才会有这样奇怪的感受。“这不是喜欢，不是！”孔令书的脑海里第一次蹦出“喜欢”这个词来，慌乱得翻了桌子上的水杯。

因为孔卫良，他最讨厌的就是“同性恋”，他自己怎么可能会喜欢男孩子呢？“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孔令书大声喊了出来，一头冲出宿舍，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汗水随着他的步伐震落在跑道上，他的眼前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一片虚无。

孔令书跑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一头栽倒在草坪上，他翻过身来看着头顶的星空，不停地喘着粗气。

操场的人群渐渐散去，身边的熙攘渐渐平息，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他慢慢平缓下来的呼吸，但大脑依旧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