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来扬州原本就只是为了听一听江山笑的曲儿，再喝一喝酒、怀一怀人。虽然中间遇上了些意外，但事既已了，他便打算动身了。

按方多病原先的规划，他自扬州离开后，是要去周边山崖林地里转一转，再慢悠悠地回天机山庄去。只是这诡香的出现，让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计划。

当然，逃家的无念也是让他改道直接回府的原因之一——他打算先把这小子送回去。在无念说出那句调侃的话以后，方多病就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多待一段时间，好好把这几天的事情，或者说这十年的事情给想明白。

最难看清的永远是自己的心。

早在十年前，方多病就习惯把李莲花放在心里最中间那个位置。他一直觉得这样理所当然，毕竟李相夷是他的师父，李莲花是他的朋友。以至于在明知李莲花没可能活下来的情况下，他仍是花了十年光阴去寻人，时不时到东海、到扬州转转，想着能找到那人的一点踪迹，生死不论。

旁人说他什么的都有，但方多病从不在意。

他觉得那是正常的。

……或许吧。

十年过去了，他在幻梦中又见到了李莲花。那样生动明媚，连细节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的李莲花——仿佛这十年光阴不过转瞬，他方多病从不曾遗忘过有关李莲花的一点一滴。

这真的，是正常的吗？

方多病不愿深思，也不敢深思。

有时他想，他怎么可能会有那等枉顾天伦、欺师灭祖的想法；但有时候他又反驳自己，他方公子原本就不屑世俗，而李莲花既是他的师父，更是他同辈相交、真心以待的朋友。

“这破香怕不是把我聪明的脑子给熏糊涂了。”方多病嘟囔着，使劲摇了摇头，抬眼朝楼上招呼：“还没收拾完？准备启程了！”

无念身上挂着三个包袱，听见方多病喊声后，只好匆匆忙忙冲下了楼，一路小跑到方多病面前。他抬起头去看骑在马上的方多病，讨好地笑道：“师父，不如我们就此别过，放我去江湖游历可好？”

“那得等你爹同意才行。”方多病朝无念伸手：“把那香盒给我吧。”

无念还当方多病已经忘了这事，目光游离起来，不去动作。方多病一看无念这样子，就知道他怕不是干了什么坏事，挑眉道：“怎么，忘带了、弄丢了，还有什么理由？”

“那倒没有。”无念从身后的包袱里反手摸出来那个锦盒，递给方多病。在方多病低头查看锦盒时，他赶忙跑到方多病给他准备的枣红小马旁边，拽着缰绳，一翻身坐了上去。

方多病打开锦盒后，就见里面只剩下两根线香，明晃晃地少了一根。他非常平静地合上盖子，往怀里一揣，才回头问无念：“你点了一根？”

“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无念单手拉着缰绳，控制着开始在原地踏步的骏马，朝方多病道：“我把那根香寄出去，给我父亲去看了。”

方多病想到之后要面对的麻烦，心里不免有些烦躁，脸一板：“你倒是自作主张第一名，也不怕害了他。”

“我逾越一些，总比你把这事藏着掖着，日后出事了追悔莫及要好。你是打算把这件事瞒下来的，是吧？”无念倔强地和方多病对视，唇角微抿，声音又低了下去：“更何况，你也知道，我父亲他……一直很想再见李相夷一面。”

“他那么博学的人，说不定能看出这香的来历呢？而且，你看到了李相夷，那我父亲说不定也行。就当用这一根香帮他破除心魔，圆一圆这么多年的心愿……拜托了，师父。”

方多病叹了口气。他不再多说，只扬起马鞭——

“走吧。”

莲花学堂。

这莲花学堂可是与一般学堂不同。它在七年前由天机山庄与四顾门共建而成，平日里由云彼丘打理，负责一切事务。天机山庄和四顾门各选了些人，在闲暇时来学堂里当教书先生。

学堂刚建时，旁人都议论说，这江湖人建的学堂，大约是要招些江湖子弟，学些粗浅的武艺与机关术，日后便算是壮了四顾门与天机山庄的势。但学堂落成那日，天机山庄的少庄主方多病站在众人面前，宣布——

“莲花学堂，乃是为缅怀我师父——四顾门门主李相夷、莲花楼楼主李莲花而建。我师父建四顾门时曾许诺要匡正江湖，平天下不平事。如今我师父虽去，四顾门仍在，我天机山庄仍在。我等愿以此身护江湖安稳，使兵戈不起，百姓安乐。”

“然。我等虽有此志，奈何力有不及。大熙疆土辽阔，君威垂临九州，仅凭四顾门与天机山庄，终无法顾及每一处、每一人，难免使奸贼暗生，宵小得志。”

“故而，今天机山庄与四顾门共建此莲花学堂，授天下人以文墨之道、机关之术、武学之法。学堂所收学子，当俱皆为寒门子弟，有疾恶好善之念，有习文习武之愿。所需束脩可凭做工抵账，吃穿用度等等所需亦是如此，若是真心向学，便无需为此担忧。”

“愿诸君于此学有所成，初心不改。江湖偌大，心有莲花。朗月乾坤，天地共照。”

这番话被天机堂抄录了许多份，张贴在各城镇县乡的告示栏上，轰动一时，许多贫苦人家的孩子争相前来，莲花学堂内灯火彻夜通明。

后来，这事连当朝皇帝都惊动了。于是御笔亲题了一幅“莲花学堂”的匾额，遣人送了来，一直悬在莲花学堂正堂处七年之久。

匾额下方，方多病正迈过门槛，朝屋内张望。来往的少年人见了他，都是恭敬道：“方庄主。”

“不用多礼。”方多病挥挥袍袖，示意无念把带回来的糖果点心给学生们分了，问道：“云先生呢？”

便有不少孩子七嘴八舌地给出了答案：“云先生这两天都在屋里，也不来给我们上课。方哥哥，无念哥哥，你们回来了，可要去催催他呀。”

方多病自是笑眯眯地应承了，等孩子们又嘻嘻哈哈地散去后，他才朝无念招手：“走吧，去看看云先生怎么样了。”

无念眸含担忧，朝方多病点了点头，便快步朝云彼丘的小屋走去。云彼丘住在莲花学堂后院，僻静的小院里按玄门八卦之法种了一片竹林，叶片上还残留着些许落雪。无念穿过那温和而没有攻击性的阵法，急匆匆走到屋门前，敲了两下后就推门而入——

“父亲！”

云彼丘披散着头发，正盘腿坐在榻上。他在无念穿过竹林时就知道是谁来了，此刻正好抬眸向门边望去：“方公子，无念。”

无念倒是很开心地坐到云彼丘身边，揪着他的袖子，翻来覆去看看，确定了云彼丘没什么异常，嘴里关心的话冒出来一茬又一茬。而方多病只站在门口，就不再往里进，他抱着自己的剑，淡然道：“怎么样，认识那香吗？”

云彼丘摇了摇头。他虽对香道有所涉猎，但天机山庄庄主都不知道的香，他也同样看不出来路。不过，他也有额外的发现。

“这香，不是脂粉味儿。”

云彼丘朝桌上已冷的香炉扬扬手，示意自己已点过了无念送来的香。他敛眉道：“我燃过这香后，房间里满是甘松味道，浓烈至刺鼻……那是我常燃的香。”

“此香或许本无味道，只看燃香时房间内有什么味道，它便是什么味道。”云彼丘双眼轻阖，声音中透着几分苦涩，“而我点燃这香后，在幻梦中见到了……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