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飞声倒是没想到过，百川院的云彼丘会来找他。

他正盘膝坐在木床上，闻言连眼睛都没睁开，直截了当道：“不见，让他滚回去。”

“是。”无颜顿了顿，又抬起头，谨慎道：“盟主，云彼丘还有一句话，让我转述给您。”

笛飞声不耐道：“不听。”

无颜这次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听话地应承后离去了。他用右手抵在额头上，恭敬道：“盟主，云彼丘说，他有办法让您见到李相夷。”

笛飞声缓缓睁开了眼。

云彼丘跟在无颜身后，穿过桃花林聚成的阵法，朝后山小楼走去。

自十年前单孤刀事毕，四顾门与金鸳盟再度和议，两方的和平已持续了十年之久。

在收到李相夷那封绝笔信后，笛飞声与方多病一样，都在不停地寻找李莲花的踪迹，又都一无所获。后来，是笛飞声先停了动作。他先在金鸳盟后山寻了处地方呆着，后来又让人比照着莲花楼修了个一模一样的小竹楼，自己住了进去，终日驻守金鸳盟。

笛飞声原本是想把莲花楼直接给拉到金鸳盟去的，是方多病要死要活地拦着笛飞声，他才歇了这心思。

堂堂金鸳盟的笛大盟主当然不会打不过天机山庄的方小宝。但是方多病对他说，正邪始终不两立。李莲花可以是亦正亦邪的江湖游医，但李相夷一定是四顾门门主，是江湖正道之首。若是笛飞声把莲花楼拉到金鸳盟去，又让天下人如何想李相夷？后世人谈起来，难免要奚落一番，说李相夷一世英雄，死后却连住处都被拉到魔教地盘去，把屈辱无能等等难听的词一堆堆地往他身上套。

金鸳盟的大魔头早就注定只能留个狼狈名声了。笛飞声可以什么都不顾，他也不屑去考虑这些。世人庸俗，言谈于他只浮云，他觉得李相夷也会是这样想法。但方多病在被他扼住咽喉时，瞪着曾经快乐无忧的双眼，朝他咆哮，“笛飞声，你就一定要给李莲花留个污名吗？”

笛飞声看着那双已显沧桑的眼睛，终究还是松开了手。他堪堪躲过方多病朝他肩胛骨刺来的一剑后，利落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而方多病晃晃悠悠地坐到地上，歇了许久，把笛飞声搬到一半的莲花楼又拉回了天机山庄。

后来，笛飞声在金鸳盟的后山建了座小楼，几乎与莲花楼一模一样。毕竟当年李莲花就是把笛飞声的船给拆了以后建的莲花楼，如今笛飞声让人重新建一座一样的小楼，自然是轻轻松松。

他又命人在小楼外设了座桃花阵，阵里步步杀机，难进也难出。笛飞声就自己住在小楼里，潜心修行功法，自隐于江湖。

而云彼丘对阵法本就颇有研究，入了阵后，不自觉地就开始琢磨起来，也惊叹于这桃花阵中的肃杀之气。此刻，他脚步旋转变幻，躲过袭来的片片落花，仍是不小心被割去额前一缕发丝。

无颜在他身前引路，也不去看云彼丘，只提醒道：“云先生，此阵阵眼时时变化，阵内九死一生，还请留意脚下，千万不要走错。”

“好。”云彼丘知道这是无颜在提醒他，让他歇了日后私自进桃花阵的心思。他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云院主。”笛飞声依旧坐在床上，见云彼丘走进来，一双锐利的眸子把目光扎在他身上：“直接说吧。”

云彼丘眸色冷淡，脊背挺直，也不绕弯子，观察着笛飞声脸上神色，缓缓说道：“有一种香，闻之可见故人。我猜笛盟主会有兴趣。”

笛飞声不屑地嗤笑一声：“无聊的把戏。如果你就是要说这个，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我自然知道笛盟主不屑虚假幻梦。”云彼丘丝毫不惧笛飞声身上传来的压迫感，自顾自道：“但幻梦中门主一剑之势，与他全盛时无异。笛盟主一直惋惜于无法再与门主一战，难道不想再试一试相夷太剑之威？”

“那幻境世所罕见，笛盟主不如听我仔细讲来。”

听完云彼丘的讲述，笛飞声倒是提起了些兴趣。他看向云彼丘，意味难明：“方多病手中有两根香，你想让我去抢来。”

云彼丘自进房间后就没弯过腰，此刻倒是朝笛飞声一礼：“我愿助笛盟主一臂之力，只望笛盟主在拿到香后，能折半支给我。”

笛飞声嘲讽地笑了，“我以为你和方多病一起开了那么多年学堂，早改了性子，没想到还是这样。”

云彼丘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没做多余的辩解：“我不会伤害方公子，笛盟主也不会。”

笛飞声轻阖双眼，似是有些疲倦：“你走吧。准备动手之前，联系无颜。”

无颜一直侍立一旁，此刻上前一步，向屋外伸臂，做出了逐客姿态：“云先生，请。”

云彼丘从小道离开了金鸳盟的地盘。

即便金鸳盟已安分了十年，但毕竟有着魔教称呼在。如果让人看到他出入此地，不妥。

云彼丘牵着马，慢慢走在林间小路上。在昏黄的落日映衬下，脸上的疲态竟显得他有些苍老。额前被削去半缕的白发在风中飘荡，他这糊里糊涂的一生，已然走过了大半时光。

尽管已经与无颜拟定了大致的计划，云彼丘心中却是半点没有放松。

今日，他来金鸳盟见笛飞声，固然是有些与笛飞声合谋抢香的意图在。但实际上，云彼丘也并没有真的指望笛飞声能折半支香给他。他一直很清楚，笛飞声这人对他有多么不喜。他不杀他，只是因为李相夷最后选择救了他，仅此而已。

他来这里，是为两个原因。

其一，他要试探出无念那半支香究竟是不是落到了笛飞声手里。

云彼丘是知道无念的。那孩子性格桀骜难驯，但对他却是尊敬有加，大约不会对他说谎。可若是无念所说不假，那半支香确实不是被他截留，中间那人定然功夫不俗，才能让天机堂都一无所知。

云彼丘原以为是笛飞声出了手，但今日一探之下，他却觉得笛飞声对此似乎一无所知。想想也是，笛飞声一直自困于此，又怎么会跑到扬州去，偷听方多病的墙角。

究竟是谁，折走了那半支诡香？

云彼丘来此的第二个原因则是，他要引出藏在幕后的人。

无论是送香给方多病的人，还是出手截留诡香的人，应该都会密切关注着这边的动向。方多病从扬州回来后先来见他，而他又找上了笛飞声——那些隐遁在暗处的人大约会觉得，他云彼丘恐怕会为了那香不择手段，与笛飞声联手，暗算方多病吧。

尽管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

像他这样的小人，向来最好操控。二十年前，不就是他给李相夷下了毒，害得一代剑神陨落，武林动荡整整十年？如今二十年后，说不定还能利用他给方多病下一次毒，让这惊才绝艳的青年与他师父一样，从此跌入尘泥。

那么，到明处来。云彼丘想，要把我变成棋子，那就站到明处来，与我对话。

这样，日后方多病与笛飞声，也能少受一次来自暗处的冷箭了。

他闭上眼睛，牵着缰绳的手收紧到颤抖的地步。云彼丘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又是满身傲气的百川院院主模样。

“阁下，跟了我这么久，也该出来见一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