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以后，方多病便明显感到，李相夷对他似乎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两人平日里倒是还会并肩战斗，方多病也依旧担着门主护卫的名头，总跟在李相夷身边，但是——他能感觉到，李相夷在有意地疏远他。

这当然在方多病预料之中。

只取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如果有个人凑到他身边，总是想要对他好、巴结他，却在言语中暗戳戳地说李莲花坏话，让他不要太相信李莲花，他不把那人打出去都不是他方多病了。相比较而言，李相夷如今只是对他冷淡一些，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言语只要入过耳，就算再洒脱的人，也总会把它放到心里，琢磨几圈。李相夷是有傲骨，是信任单孤刀，但他并非那等愚昧不堪之人，做事时自有考量。

目前这种程度，已经够了，方多病想。

只是不管李相夷心里有什么想法，他听过那番教他不要永远相信某一个人的话后，确实是对方多病变得冷淡了。连单孤刀似乎都感觉出来了，在见到方多病时，总是眉眼带笑，喊他“方护卫”。李相夷便不做声，全当没听见这句话。方多病也只笑一笑，就看着李相夷和单孤刀边聊边走，而他只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连点心都送不出去了——不管是莲花酥还是红豆糕，豌豆黄与山楂红，他前一天是怎么放到李相夷房间的，第二天去收时，还是原样摆在那里。

有次方多病送了点芋泥饼过去，第二天去收时，发现点心盒里空空如也。那时他还以为是李相夷终于消了气，结果刚出门就遇见单孤刀，夸说那点心味道不错，还央方多病再给他带点。

方多病可不想给单孤刀花钱，毕竟在单孤刀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两个早就恩断义绝了。于是方多病朝他露出个很假的笑容：“当然可以啊，单门主。不过那点心是春华楼特制的，五两银子一块，你要是想买的话，我吩咐下人给你带过来。”

五两银子一块，这点心上难道镶了什么珠玉宝翠，怎么可能这么贵？李相夷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单孤刀是一定不会去买的。

单孤刀也知道这是方多病在推脱，但他也不生气，反正现下不开心的该是方多病才对。于是单孤刀便假装没听出方多病话里的意思，还爽朗笑道：“方公子可真是破费了，这样贵的点心，嗨，我还是等日后有机会了，再来相夷这里拿些。”

真是幼稚，他方多病才不屑于和这人做点无谓的口舌之辩。

方多病冷呵呵一笑：“是啊，毕竟门主与你情同手足，想来不会吝惜几块糕点。”

他说完就走，也不管单孤刀在他背后是什么表情。反正单孤刀自己也知道天机山庄的人对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也没法去辩驳什么。更何况，方多病说的话，也确实是事实。

李相夷……李莲花……他那么信任单孤刀，恐怕是连命都能交给他敬爱的师兄，但单孤刀看到的，也许只有那几块糕点吧。

别人不愿给他，只去塞给李相夷的几块糕点。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走到了尾声，李相夷平日里不再总和他聊天，方多病也就收敛了心思，专心去做来考武院那些门人的“方师父”。想要加入四顾门的人大多有一颗赤诚之心，选择考武院的人更是有着尚武之志，意图在四顾门中提升自己的武艺。他们平日里能近距离看到李相夷的剑，还能受到方多病的指点，自然是觉得幸福无匹、不虚此行。相比较而言，单孤刀的存在，在他们心里就没有那么必要了。

在一路剿匪途中，单孤刀给他们安排各自任务时，他们都是抢着往方多病附近凑——方多病是跟着李相夷的，他们不太好和门主搭话，但方多病对他们向来都不错。有这两个人在，不仅能学到东西，相对来说还更安全一些，其他人便都争着要来。

方多病并不拒绝这些人，对谁都一样温和礼貌，能帮则帮。那些受了他指点的人也自然站在他这一边，有什么新鲜消息了，都会和他提一提。

那名曾与方多病被分在同一屋里住的侠客叫“犀山”，和方多病接触得最多，也知道方多病和单孤刀之间似乎有些不愉。他虽没有主动提过，但也能看得出来，是更偏向方多病的。

那天，他们终于到了最后一处山贼窝，众人都兴奋于这长达三个月的考核终于要结束，在挥剑时都挥出了平日里几倍的力气。方多病也跟在李相夷后边，又是补剑，又是敲人，动作行云流水，虽做着护卫之事，却一样让那些山贼肝胆俱寒。

不仅如此，方多病跟在李相夷身后，还有闲情在心里暗笑：李相夷这次出剑出得可是够急的。恐怕也是觉得三个月太久了，想早点回四顾门去，喘口气吧？

这次的山贼比他们此前遇到的那些匪徒要弱得多，不仅武艺粗鄙，连武器都是随便打的，哪里拼得过削铁如泥的少师剑。不仅如此，还愚笨得很，都不知道避风头。

他们此前有遇到过扑空的情况，那些山贼水匪约莫是提前听说了四顾门这轰轰烈烈的行动，都躲了起来，害他们又是蹲守又是往深山里摸人的，折腾一大圈。这次这些山贼倒是都留在窝点里，李相夷与方多病走在前边探路时，他们还跳出来，想要打劫他两人呢。

贼首是一名中年汉子，身高八尺有余，身体壮实，满脸横肉，挥舞一把大刀，凶得很。见李相夷和方多病剑尖所指之处，一众山贼俱皆倒伏，他便重重踏在地面，冲了上去，朝两人大声喝道：“两个奶娃娃，毛都没长齐，就学大人来行侠仗义了？”

声势挺足，只是他的武艺实在不堪入目，在李相夷与方多病眼里，哪哪都是破绽。李相夷被这样辱骂，脸色冷得很，提着少师就朝那山贼攻去。方多病正待跟上，却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小声喊他：“方师父……方小宝！回头！”

原来是同屋的犀山正唤他。见方多病朝他看来，他凑到方多病身旁，悄声道：“我看到单门主避着旁人，独自去了那些山贼后面的屋子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单孤刀？方多病皱皱眉头，环视一圈，果真不见他的踪影。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即便是单孤刀与犀山做局引他过去，他也有全身而退的自信。他看了李相夷的背影一眼，就朝犀山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山名伯言，山崖陡峭，地势险峻，少有平地。山贼们在山中凿了不少洞，既能住人，又能放东西。但没有谁能受得了久住山洞的潮湿，山贼们便在不起眼处搭了些木头屋子，也算是像模像样的住处。

方多病按着犀山的描述，绕过几块光秃秃的巨石，又穿过了一处林子，隐约看到了一个搭建得比较好的两层小木楼。木楼的门半敞着，方多病朝里面望去，依稀能看到一楼屋里有个人影。

是单孤刀。

单孤刀在木楼里翻箱倒柜，此刻刚从床头木柜里摸出一本书来，翻看两眼，面露喜色，正要往衣襟里塞，却突然闻得暗器破空之声。他只道是那些山贼有人发现了他，连忙闪避，手中的书却被那暗器给勾了去。

——飞猿爪？

是天机山庄的飞猿爪！单孤刀心里一惊，朝飞猿爪袭来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到方多病正站在木楼门口，正把飞猿爪往怀里塞，手里还拿着那本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书。

不能让这人看到！单孤刀当即反应过来，拔剑出鞘，足下发力，朝方多病攻来。

方多病一直站在门边，就是为了及时离去。他不知道单孤刀为什么要在这里找这本书，也不知道单孤刀是不是在做局，引自己与他相斗。如果他此刻与单孤刀打了这一场，李相夷就在山前，谁知道他会不会被引过来，“刚好”看到这一幕，那方多病到时可就说不清了。于是，他用飞猿爪把书勾到手后，当即转身就跑，不去搭理单孤刀的怒吼。

想追他？开玩笑。他堂堂天机山庄的方大庄主，就算不用李相夷的婆娑步，单孤刀也追不上他。

淡蓝色的身影在林间迅速穿行，避过身后飞来的诸多石子。方多病振袖而起，足尖在拦路的巨石上轻踏，便从那石头上直接翻了过去。衣袂翻飞间，青年稳稳落地，唇边笑意愈浓，显得心情极好。

然而追在他身后的单孤刀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他光是追在方多病身后就已是拼尽全力，看着方多病腾挪闪躲，把他发出去的石子全部躲掉，心里更是怒火中烧。

他自认功夫已经不错，算是当世少有，但这个方小宝怎么会……！

眼看方多病已经快奔到了四顾门其他人聚集的地方，再不拦就来不及，单孤刀一狠心，往剑里灌注了满满内力，朝方多病后心处用力掷去，竟是要直接取他性命！

方多病侧耳听见后面风声，转头一看，就见单孤刀的剑以破竹之势向他飞来。哪有这样的剑客？他心里暗自叹息，实在不想和单孤刀动手。但如果他躲过去，任由单孤刀这一剑飞出，也不知会不会伤到前边其他人。

于是尔雅剑陡然出鞘，剑身与剑尖相接，把飞来的那柄剑挑飞了出去。单孤刀投来的剑去势不减，剑身有一小半都没入一旁的树中，剑柄剧烈地摇晃着。

“方护卫好功夫。”方多病停步后，单孤刀终于追了上来，碍于兵器已经脱手，只好在离方多病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了下来，阴鸷地开口。

“单门主过奖了。”方多病还剑入鞘，当着单孤刀的面翻开了从他手里夺来的那本书，“让我看看，单门主独自去寻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

方多病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单孤刀找的这本书，还真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日期、官衔、礼品、价值。

这书上的日期有些旧了，最末页是记到了两年前。以方多病对各类账本的熟悉程度，自然是能看出来，这怕是一本礼单。

再看书中那些人的官衔、姓名，都恰巧是这伯言山附近的官员——很容易就能推断出，这是伯言山下那座小城的某位官员，向上峰行贿后，把每次送的礼品都记录了下来，就是不知怎么到了这些山贼手里。

方多病粗粗翻过后，就把书收回自己怀里，朝单孤刀道：“竟然是这种东西，单门主拿它，是想要呈交给监察司么？”

“正是如此。”单孤刀向前迈出一步，向他伸手，“兹事体大，方护卫莫要儿戏，速速还与我。”

方多病没有动弹，冷然道：“既然兹事体大，单门主为何不与门主共寻此物，反倒避开旁人，独自去取？”

“我日后自会和门主说明此事，如果现在就闹得众人皆知，岂不是容易惹来麻烦。”单孤刀哼了一声，“倒是方护卫，是不是门主对你太过宽容，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不仅跟踪我、夺我东西，如今还来质问我？”

宽容、身份？

四顾门不过是江湖门派，李相夷平时也不重这些，何时来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方多病完全不吃单孤刀这一套，“单门主见谅。既然这东西这样重要，以防万一，我是一定要呈给门主的。”

“你！”单孤刀又待开口，余光却看到四顾门中其他人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远处李相夷招摇的红衣也依稀冒了出来，似乎是已经把这里的山贼连窝端完了，正从一片狼藉中踱步而来。他自知武功不及方多病，一时半会儿肯定夺不回来，又不想让李相夷知道此事，便走近几步，朝方多病疾声严肃道：“方护卫，这事，不能告诉相夷。”

“单门主刚刚似乎还说，日后自会与门主说明。”方多病也留意到了李相夷的身影，知道单孤刀着急了，故意慢悠悠开口。

单孤刀一咬牙，和方多病直白道：“这是伯言城城主的东西，此前被山贼盗取，托我帮他带回。若不是应允了这事，你当我四顾门会受官府欢迎，让人家不光招待，还给我们指路？以相夷那脾气，见了定然要发作，到时如何收场！你别忘了，百川院佛彼白石他们可还在伯言城里面！”

方多病很快明白了单孤刀的意思，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单孤刀：“你让百川院留在伯言城，名为断案，实为质子？单孤刀，若是他们出了事，你让李相夷怎么办，让四顾门怎么办！”

单孤刀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如果没有你横插一遭，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到时四顾门享江湖声誉，也受朝堂偏心，有何不好！你要是非把这东西给相夷，让他闹得朝堂动荡人心惶惶，官府第一个拿我们开刀！”

方多病看着单孤刀已经有些扭曲的面容，震惊又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他此前只当单孤刀是借着与官府报备的机会，让朝廷以为四顾门可被控制，后来才签了那个协定。但单孤刀做的，竟然不止那一点，他还借四顾门之名，与当地官员私相往来。这次他是恰巧被方多病撞见了，那之前呢？七山三川一十二城，背后还有没有更多不堪？

“……单孤刀，你让四顾门济危扶困、剪恶除奸的誓言都成了官府眼中的笑话！”想起四顾门成立那日李相夷脸上高兴的神情，又想起此前夜谈时他展露出的迷茫担忧，方多病此刻只觉心里怒火翻腾不歇，瞪圆了眼睛，朝单孤刀低声咆哮。

“李相夷只用说一句大话，你以为就能凭空实现吗！若不是有我周旋，你当官府会这样容忍一个江湖组织？”单孤刀也是瞪着眼睛，朝方多病愤怒低吼，“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要再生事端？方小宝，四顾门要是这次毁了，都是毁在李相夷的自大！佛彼白石要是死在伯言城，杀他们的人，就是你和李相夷！”

“单孤刀！”

方多病再也听不下去单孤刀的连篇鬼话，明明知道单孤刀是在激他，仍是红了眼睛，抽出尔雅剑，朝单孤刀全力刺去。修长文雅的君子之剑上少有地带上了肃杀之气，方多病全力一击，便有雷霆之势，剑尖直指单孤刀咽喉，也是下了死手！

远远看着的四顾门人顿时一片惊呼，他们也看得出来，方多病出剑完全没有留手，是真的要取单孤刀性命！

方多病发难极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剑尖就已经顶到了单孤刀的咽喉处，划出一条血线来。但李相夷的剑也同样快，人未至而剑气先到，狠狠撞在方多病的尔雅剑上。

那红衣剑客脚步变幻，身形矫健，几乎是贴着地面飞了过来，一把少师剑挥出堪破万钧的气势，逼得方多病只能放弃攻击单孤刀，连连后退。

游龙踏雪，相夷太剑。

上次李莲花使出这招时，他是为了保护方多病，还被方多病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这次李相夷用出这招，却是为了保护单孤刀。此刻李相夷以守护之态站在单孤刀身前，目光一转便看到了单孤刀插在旁边树上的兵器，以为是方多病把单孤刀逼到极致，使他师兄只能以命相搏。而单孤刀此刻也终于缓过神来，单手捂着脖颈，痛苦地咳嗽着。

若是旁人敢如此伤他师兄，李相夷大约已经将那人一剑穿胸了。但这人是方小宝，向来沉稳可靠，李相夷便沉下了脸，用少师直指方多病心脏部位，声音里满是怒气：“方小宝，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