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虽与周家相隔不远，但宅院看上去就没有周家那样气派了，庭院也比周家小了不少。院里的布置倒也一应俱全，但都是普通人家里常见的花草翠竹与青田石，不像周家，还特意去买了些看着金贵的东西充门面。与众不同的是，冯家的庭院里撑了不少竿子，上面晾晒着各式各样的布料，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普通料子，但那些竿子被摆得整整齐齐，乍一看去，也觉得赏心悦目。

周思源让冯家的仆役一通报，不多时，便有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青年匆匆出来了。冯家做的是裁缝生意，方多病去看那青年的打扮，见他衣服上还挂着些布料碎屑，就猜这青年方才应当是正在裁衣服。这青年一听周思源来了，连衣服都来不及收拾就出来见客，可见他与周思源平日里关系应当是很不错的。

果然，那青年一见周思源，便快步走到他身边，满目担忧：“周、周兄，旭儿和舒儿找、找到了吗？”

周思源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向几人介绍彼此：“李少侠、袁兄，这是冯生万冯兄，现在冯家的生意就由他打理。冯兄，李少侠与袁兄在帮我找旭儿与舒儿，他们想找凌古问问，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冯生万一听周思源这样说，便赶快拍了拍身上的布料碎屑，朝方多病与李相夷两人一礼，“李少、少侠，袁先生，小儿近日风、风寒，我去喊他来，还请不、不要见怪。”

刚一说完，冯生万急匆匆地就要往屋里走，方多病赶忙喊住了他：“冯兄，稍等。冯公子既然感了风寒，那还是不宜见风，不知可否让我们进屋与冯公子聊几句？”

冯生万一拍脑袋，朝方多病感激道：“袁先生说得对，那请、请跟我来。”

几人跟在冯生万身后，绕过正堂，便到了后院一个房间前。冯生万先敲了敲门，提声呼唤道：“凌儿，凌儿，身体好些了么？有客来。”

门里传出个孩童的声音来：“阿爹，我没事，进来吧。”

冯生万这才推门进去，其他几人跟在他身后，一进房间，就见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孩子散着头发，披着被子坐在床上，脸蛋红扑扑的，似是还发着热。那孩子朝几人看去，眨眨眼睛，突然又一掀被子，把自己连脑袋一起蒙了进去，在床上裹成了个蝉蛹模样。

“凌儿？”冯生万不解，站在冯凌古床边，推了推那卷被子：“客来了，快、快出来。”

“阿爹，我头好疼，好晕……”那孩子稚嫩的声音隔着被褥传了出来，闷闷的，听得不太真切。紧接着，那卷被子又抖动了几下，与之相伴的是一连串用力的咳嗽声。

听见孩子不舒服，冯生万也着急了。他一转头，就去拜托离门最近的方多病：“早上还好些了，现在莫不是冲、冲了风？袁、袁先生，还请你——”

方多病已然掩上了房门，歉然道：“抱歉，方才一时间没有留意。”

冯生万朝他感激地笑了笑，又去轻轻拍被卷：“凌儿，现在可有好、好一些？”

冯凌古仍旧蒙在被子里面，闷声道：“还是头疼。阿爹，我想先睡了。”

“凌儿，先别睡，旭儿和舒、舒儿不见了，你周叔有事问你。”冯生万着急去推他，但那被子卷被他推得在床上滚了几圈，又朝向里的一面卷了起来。周思源也到床边去喊他，但冯凌古却一直不做声，还隐隐发出了打鼾的声音。冯生万也没有办法，只好朝方多病递来个迟疑的眼神：“这……”

方多病与李相夷对视一眼，便明白他们两人有了相同的猜测。冯凌古在未见到他们时还说自己无事，但他们一进门，这孩子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还把自己裹在被子卷里，一幅绝不见人的态度，显然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冯凌古才不愿意与他们交流。

方多病与李相夷都没有见过冯凌古，想来这孩子也不会没来由的对陌生人这样排斥。最有可能的便是冯凌古看到了周思源，他不想与周思源交流，才谎称自己要睡了，把自己裹了起来。

那么——为什么冯凌古不愿和周思源说话呢？

李相夷自觉在哄孩子一道上并不擅长，便用眼神驱使方多病，让他速去把冯凌古从被子卷里给捞出来。

方多病却觉得逗孩子这事大约还是李相夷擅长点，他也乐于看李相夷去跟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打交道，就抱起双臂，笑眯眯地回望李相夷，一副不配合的样子。

李相夷无奈，挪到他身旁，低声道：“这冯家的小孩可能会知道点什么，你去问问他。”

方多病朝他歪了歪，含笑低声道：“我去没用，你去才行。”

“我去？”李相夷狐疑地看方多病一眼，并不明白方多病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不认识冯家这孩子，怎么就只能他去才行？

方多病手掌竖在唇边，堪堪掩去泛起的笑意，一本正经地朝李相夷道：“你想啊，这冯家公子和周家两个公子交好，周家大公子想当大侠，那说不定这冯家公子也有相似的抱负呢？这种时候，可不是得李少侠出马，把这小公子给折服了才行？”

似乎有些道理，但又似乎有哪里是在强词夺理。

李相夷微微眯起眼睛，去瞧方多病，试图在理顺思路的同时让方多病明白他拒绝的意思。但方多病却突然朝他绽出来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不妙！

一看方多病这样笑出来，李相夷就知道这人要打什么歪主意了，立即就向后闪避。但方多病却是在露出笑容的同时就伸出了手，就好像预料到李相夷会怎样躲一样，正巧把手贴在了退后两步的李相夷背上，向前轻轻一推。

方多病并没有用内力，他自然是推不动李相夷的。而且，他也并没有一直把手放在李相夷背上，在轻轻推过之后，就收了回去。

只是仅这轻轻一碰，李相夷便立即收紧后背的肌肉，肩胛骨向后张，硬邦邦地挺直了身体。是以方多病在伸手去推时，就能隔着那层布料感受到手底下紧绷的躯体，温暖，硬实，生气勃勃，与被方多病从万圣道的水牢里背回去的李莲花被水浸泡得松弛发胀的身体完全不同。

方多病提了提嘴角，又慢慢收了回去，坦然望着李相夷。

李相夷并没有放松身体，他转过头来，皱眉去看方多病。只是他的面孔被那银质的半脸面具遮挡着，方多病也只能看到他下撇的唇角，与凝重的双眼。

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平日里与好友们有些肢体上的接触也是正常，但几乎没有人能在他不备之时碰到他，独独方多病似乎是个例外。而方多病刚刚那一推甚至无关武学高低，只是他对李相夷的轻功太过熟悉而已。他提前预知了李相夷会怎样躲避，这才能把手直直按到了李相夷脊背上。

“我赢了。”方多病朝李相夷做个手势，示意让他去哄冯家公子开口。

李相夷深深看了方多病一眼，握拳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又缓缓松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了，方多病似乎对自己……格外熟悉。只靠天机堂收集的情报，当真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我们从前真的不曾见过？”

李相夷突然开口，朝方多病问道。

方多病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李相夷的问话。他直接岔开了话题：“莲蓬弟弟，该你大显身手了。”

罢了，他不想说就不说，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相夷伸手一探，从方多病腰间解下了他的尔雅剑，向上潇洒一抛，又从中间握住了剑鞘。天下第一的小剑神用攥着尔雅剑的手顶了顶方多病的胸膛，“好，随你。”

他们两人在这里你来我往，明里暗里的交锋，站在冯凌古床前的冯生万与周思源可是不明白。他们只看见李相夷与方多病交头接耳一阵之后，李相夷就掏了方多病的佩剑，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

冯生万还以为这小侠客是因冯凌古不回话生气了，要拿剑威胁他们，慌忙张开双臂，拦在床前，结结巴巴道：“李少、少侠！你拿、拿、拿剑做什么！”

周思源也是心里一惊，赶忙与冯生万一同挡在床前，讶异道：“李少侠，你这是？”

那一动不动的铺盖卷这时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冯凌古从里面拱了出来，首如飞蓬，朝李相夷张牙舞爪：“喂，你这家伙，要做什么！”

李相夷猛地停下了自信潇洒的步伐，见这两大一小如临大敌的模样，难得赧然移开了目光，虚握着拳抵在唇边，声音都有点发飘：“……咳，你们不要紧张。我是想问冯小公子，对江湖里的剑客感不感兴趣……”

方多病“啪”的一声捂住了脸，肩膀不停耸动，最后还是忍不住喷笑出声。李相夷啊李相夷，原来你也会有这种时候——只是想在旁人面前显得潇洒一些，却被当成了一怒之下要对幼童行凶的恶人？

冯生万和周思源这才明白两人的打算，见李相夷手里的剑确实没有出鞘，才从床边让开，露出了冯凌古的身形。

还好冯凌古确如方多病推测的那样，对江湖侠客很感兴趣，不然李相夷可是要臊得脸皮都发红了。

那头发乱七八糟的小孩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听李相夷的话却立刻双目闪亮，紧紧盯着李相夷手里的剑：“难、难道你就是神仙哥哥吗？”

李相夷想要摇头否认，方多病却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笑眯眯地低下头去，朝冯凌古回道：“是呀，这个小哥哥可是个小神仙呢。”

没等李相夷出声反对，方多病就扭过头来，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朝李相夷做了个口型：剑神。

——剑神也是神，有什么不对的？

——你这就是玩弄文字。

李相夷并不打算当着冯生万与周思源的面扮神仙骗小孩，刚开口说了个“不”字，冯凌古却已然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他连忙往侧身旁边一躲，让冯凌古扑了个空。但冯凌古也不生气，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去瞅李相夷：“神仙哥哥，我也想做大侠！”

“神仙哥哥”心里稍有些难为情，但表现得还是很沉稳，甚至还悄悄撩了一下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仙风道骨一些。他微微弯腰，朝冯凌古道：“你若是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告诉你如何做大侠。”

“好！”冯凌古脆生生地回答。

“第一个问题。”李相夷问道，“周家的周常旭与周常舒不见了。他们有没有和你提起过，这几日和别人约好了，要背着家人出去玩？”

冯凌古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说，“神仙哥哥，我和他们两个吵架啦，这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们。”

“你们为什么吵架？”李相夷又问。

这时，在一旁听着的周思源很是不好意思地朝冯凌古道：“周叔听舒儿说那个木鸢的事了，凌儿莫要生气，改日周叔让舒儿……舒儿若是能回来……我让他再买个木鸢来向你赔罪。”

周思源说着说着，神色又黯淡下去。他把恳求的目光投向方多病：“袁兄，就拜托你们……”

方多病向他安抚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冯凌古却抿起了嘴，也不搭理周思源，有些挣扎地看向李相夷，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相夷很敏锐地看出来了冯凌古的想法，便直接询问道：“你们吵架，是为了周常舒的木鸢么？”

冯凌古有些闷闷地转过了头，盯着床铺边缘，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李相夷便朝冯凌古追问。

冯凌古手指攥着自己的被褥，收缩又张开。他扁着嘴，抬头看看李相夷，又低下头，并没有答话。

“凌、凌儿，你说呀！是为什么吵架？”

冯生万虽然不知这位小侠客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但在他想来，李相夷既然问了，就一定是能帮着找到周常旭与周常舒的。见儿子突然又不答话了，他又赶忙催促。

冯凌古却把头垂得更低了，还用小手去擦眼睛，他的肩膀也开始小幅度地颤抖，竟然是要哭出来。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开口回答。

方多病当即会意，朝冯生万与周思源两人道：“也许是冯公子有些事情不想让两位知道。不知可否请周兄与冯兄先去门外稍等，让‘小神仙’和冯公子说说悄悄话？”

冯生万有些迟疑，但看了方多病一眼，还是重重点了点头，与周思源一起离开了房间，还不忘把房门再给关上，以免冯凌古再被风吹着了。

李相夷悄悄松了口气。他一撩下摆，在冯凌古床前蹲了下来，与不知何时流了一脸泪水的孩子对视，温声道：“现在只有我们几个在，你愿意讲出来么？”

冯凌古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哑着嗓子朝李相夷小声道：“神仙哥哥，舒儿笑我，说‘小结巴，当大侠’。可是我不结巴，而且，结巴就不能当大侠了吗？”

李相夷看着冯凌古烧得满面通红，又哭得满脸泪水的样子，怔然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自然是可以的。只要有一颗侠义的心，又为此付诸努力，人人都能当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