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歌知道加入龚氏是迟早的事。这一天终究是躲不过的。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他只不过是去参加了一个集团经营会议而已，却被当场宣布自即日起任职集团经营管理部，担任总经理助理，成了名副其实的空降兵，而且还是个可有可无的虚职。他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这个所谓的总经理助理，就是个打酱油的角色，比他大哥的首席经济顾问还要水得多。他不由得想起了情敌许靖，KM大中华区总裁助理。虽然同为助理，但人家那个助理却是有实权的，离总裁只有半步之遥。而他这个助理却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虚职，岗位职责罗列了一长串，好像什么都要干，但又好像什么都干不了。

例如：“协助总经理拟定集团经营发展规划，定期检讨并分析制定集团经营方针、政策与制度，监控并督促集团总部及控股子公司等分支机构落实集团战略意图和经营目标。”

这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啊？！

他一个小小的助理有那么大能耐吗？当然，比起何英俊曾经担任的那个运营助理还是要强一点的，起码集团里除了他爸跟哥哥们，没人敢对他呼来喝去，也不用去做跑腿小弟。

他宁愿去哪个子公司或分公司当副总，也不想干这个不知所谓的总经理助理！所以，会议一结束，他就追着龚清华的屁股进了他的董事长办公室，赖在那不走了。

“爸，您这到底什么意思啊？”子歌无视龚氏大楼顶层的无敌海景，双眼喷火的看向龚氏的一把手。

“我们之前不是约定好了吗？你儿子现在也一岁多了，你是不是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龚清华埋头快速的浏览桌上待批的文件，落笔如飞，完全无视儿子的怒火。还以为这小子性子变沉稳了呢，哼，这么沉不住气，果然还是欠缺历练！

“我当然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但您在任命之前，是不是应该尊重一下我，您的儿子，我！征询一下我个人的意见，问问我到底想去哪个部门，担任什么职务？”

龚清华头也不抬的回答他：“这是董事局经过慎重考虑和商议最终决定下来的最适合你的职位。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你二哥。”

子歌知道不该跟他浪费时间讨论“尊重”这个话题，于是问道：“那，那我要怎么开展工作？从哪里入手？”

龚清华抬眼看了一下，又继续签文件，没说话。但那一眼的意思很明白：“你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子歌翻了个白眼：“我媳妇呢？你准备把她放哪里？”这个总可以说了吧？！

龚清华果然开口了：“她的话，可以再等一等。一方面齐齐现在还小，她不能把时间都花在工作上，还是要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孩子。起码要等齐齐上了幼儿园，我才会考虑让她回来任职。另一方面，你自己都还没站稳脚跟呢，哪还有心力去关照她？”

子歌不肯妥协：“不行！我们夫妻两个必须共进退。没她在，我不干。”

集团的人事他完全不熟，一个帮手都没有。老婆大人打入人力部门，至少可以帮他打听到很多有用的信息，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龚清华无奈的看向他：“没了她，你就不会做事啦？！”

子歌毫不羞愧的点点头：“对啊，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是我的心腹，也是我的主心骨。有她在，我的心才能定下来。”

龚清华叹了口气：“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把靠老婆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恐怕也就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了吧。

他想了想，只能妥协：“那就让她下个月去集团人力资源中心报到吧。”

“什么职位？”子歌继续争取。

龚清华盯着他思索了片刻后，想到了一个职位：“集团人才发展高级经理，行不行？”

“好！”子歌拍拍手，非常满意。

龚清华见他一脸得意的样子，不禁有些发愁：“我再给你一周的时间好好陪陪你媳妇的家人，顺便把你那个公司的事情办好交接。一周之后，你就要给我收心回来上班。现在集团内部的问题和困难很多。昨天你大哥跟二哥两个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暂时还能压制住他们。万一我哪天倒下去了，他们兄弟两个这种斗法，谁来带领集团继续发展？”

“爸。我现在也没这个能力啊。您可别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啊。”

子歌虽然自信，但自知之明也还是有的。他管理歌申尚且不算游刃有余，更何况是诺大一个多元化的集团公司。再说了，歌申是他自己的心血，他的事业蓝图还只实现了一部分，远未到愿望达成的那刻，势必要分心去规划歌申的未来。因此，集团这边，他不打算投入全副心力。现在之所以同意过来，是怜惜他的老父亲，不想他老人家太过操劳罢了。

“哎！一个个的都不争气！”龚清华叹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爸，您别生气啊。我尽力而为吧，能帮多少是多少，行不行？”子歌跟他讨价还价。

龚清华摇摇头：“你要是这个心态，那就算了吧。我也不指望你了。还不如去外面找职业经理人回来。”

“您就别再用激将法了，这招早就不灵了。要找，您不早找了吗？我跟您表个态啊。我对继承您的位子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回来集团任职，纯粹是为了帮您，另外，也顺便锻炼一下我自己，看看我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但是我个人的理想始终还是要创立属于我自己的商业王国，打造一个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大公司。就像您一样成功，哦，不，是比您还要更成功！”

听完儿子大言不惭的宣言，龚清华心中升出一丝喜悦与骄傲。虽然他儿子是在吹牛，但这个志向还是令他欣慰的，他没有养出一个败家子，他的教育还不算失败。

“原来你是把我这里当成学校，来这上课加实践的啊。”龚清华点了点头，盯着一脸自得的子歌。

子歌摸摸鼻子，嘿嘿笑。

“行吧。我也想看看你在这个位子上能做多久，还有，到底能干出些什么名堂来！”龚清华两手摊在大班椅扶手上，对他露出了老狐狸笑。

而龚子歌则同样靠在班前椅对他父亲露出了小狐狸笑。

（二）

龚氏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沉淀，已经是一座承载了十余万人的航空母舰，虽然在商潮中翻滚多年未沉，但面对疾风骤雨已经显露出了疲态，在浮浮沉沉间艰难前行。昔日意气奋发的创业者们大都也过了天命之年，而年轻一辈却还没能得到足够的历练，缺乏施展的空间，正如龚子扬所言，后继乏力。尽管龚家的两位天才少爷都在集团效力，现在又加入了子歌这个新生力量，但年轻一辈在集团内仍旧人微言轻，缺乏话语权，何况这三人目前并不齐心。虽然子扬与子木分管不同的领域，貌似没有直接竞争，但在集团人事权上却从未停止过斗争和分歧，形成了各自的阵营，相互拆台多，合作少。这也令龚清华十分头疼。

子歌加入龚氏时确实是两眼一抹黑，董事局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一个都不熟，分支机构的负责人、集团总部的部门长们更是叫不上名字，谁是谁都分不清。要说开展工作，基本上就是扯淡！不过，他一点都不着急。天天上午去办公室打个卡、露个脸，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徐秘书向董事长报告了子歌入职一周以来的表现之后，龚清华毫无意外的皱起了眉。这小子竟然这么敷衍，到底在搞什么鬼？

龚清华问：“他离开公司后都去哪了，知道吗？”

徐秘书摇头。他还没有神通广大到生出千里眼、顺风耳。何况董事长也没给他钱去雇私家侦探或狗仔啊。

“行了。你先去忙。”龚清华摆摆手，不再为难他。臭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龚子歌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此刻正在逛街，是的，真的是在很认真的逛街。逛的还是市中心那家非常有名的大型shopping mall，当然也是龚氏旗下的产业之一。他从七楼开始，一家一家的认真逛下去，连负一层的超市，负二层的精品小店一个都没放过。他不仅看得仔细，还拿出平板拍个不停，偶尔在上面记录一下。他从上午十点多一直逛到了晚上十点关门，才开着车往家赶。

疫情对实体店的冲击之猛，让很多人始料未及。昔日繁华热闹的景象被萧条所取代，很多店铺都没开门，很多开门的店铺也几乎无人问津，里面的工作人员也就零星的几个人，或无聊的翻看手机，或凑一起闲聊。一旦有人踏入店内，就跟见到救命稻草般，热情到可以把人吓跑。几乎每家店都在打折，连昔日高高在上的奢侈品店也降低了高傲的头颅。

他仔细对比了一下线上与线下的价格，发现有些商品的线下价格竟然比线上还要更优惠，可是依然难销。

是消费者的需求变了吗？不，线上销售数据日益上涨说明消费需求依然旺盛。

那是实体店的消费体验差了吗？更不是，人家店员恨不得把每个人都奉若上帝。

那是因为防控要求，让大家不愿出门了吗？当然会有一些影响，但现在的防控措施并没有限制大家出门，想要来逛街依然很方便。

那为什么大家越来越不爱逛实体店了呢？

他觉得应该是人们的消费观念和习惯在发生变化。有很多人已经越来越习惯网上购物了。消费方式的变化分流了客源，那么综合性购物商场要进行怎样的调整呢？商场引入的商家结构肯定是要进行一番调整的。适合社交互动性质的消费服务比例要上升，如特色餐饮、游戏、健身、儿童乐园等娱乐休闲方式，一旦疫情过去，人们的生活恢复正常，肯定还是愿意多出来走动社交的。而个人消费类型的服务比例要下降，如服饰、化妆品、电子产品等。Shopping mall要满足不同人的不同需求，一站式购物体验依然还是最大的优势，同时还要富有变化，商场的布局、装潢不能一成不变，能够带给顾客新奇感、舒适感，提供顾客完全不同于线上购物的全方位感官体验，成为除了家里、公园之外，人们首选的聚会、休闲场所。

另外，他们还可以把线上直播场景搬到实体店来，商场可以为商家提供直播服务。商场不仅仅只是一个提供场所和公共服务的主体，同时也可以转化为经营主体，除物业服务外，为租户提供更多增值服务，互利互惠，增强黏度。无论是餐饮、购物还是游戏等服务，都可以利用直播引流的方式，让更多的人了解商家的服务和特色，并通过直播互动及时获得市场反馈、改进服务质量。

他觉得实体店不会一直死气沉沉，关键是要主动求新、求变，主动与顾客建立链接，让顾客即使足不出户，也能获得商家的服务信息，拉动顾客的消费欲望。

子歌是个把事放在第一，把人放在其次的人。他加入龚氏，首先关注的不是人，不是那些董事和部门老总们，而是龚氏旗下的生意。

作为一家多元化经营的集团公司，龚氏旗下的业务五花八门，管理上错综复杂，如果从人入手，永远都无法理清楚问题所在。他更愿意深入一线，基层，亲身体验和感受他们的生意到底存在哪些问题，应该如何改进。

他首先从自己最熟悉的2C消费类业务入手，花了三周调研龚氏旗下的商贸公司的业务情况。然后又花了几天时间，写了一份业务整改建议报告，在自家书房里恭恭敬敬的递给了龚清华。

（三）

龚清华戴着老花镜认真仔细的阅读了一遍，一言不发的合上了报告，看着坐在对面的小儿子，眼中露出了几丝赞许。好半天之后，才说：“虽然这里有些观点我个人并不认同，但大部分改进建议还是可以采纳的。我会把这份报告递交给集团经营委员会研究讨论。你能够脚踏实地的做事，我很高兴。但是你的这些想法最终能不能落到实处，并不是我个人一句话就能实现的。你应该清楚，集团的战略定出来，要层层传递下去，真正到了最底层，可能跟原本的初衷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是大企业的通病，一时之间很难纠正。我目前比较头疼的是集团现在的工作作风偏离了我的初衷，认真做事的少，溜须拍马的多，人浮于事，机构臃肿，不整顿不行啊！”

子歌挠挠头说：“爸，您说的这些可不是我一个既无根基又无实权的小助理能够解决得了的。人事的问题向来都是最棘手的。稍有风吹草动，便是血雨腥风，我这样的空降兵分分钟沦为炮灰。这事，我可干不来。”

“臭小子！”龚清华没好气的瞪他：“我说了让你去解决了吗？你有几斤几两重，我还不清楚吗？这样的硬骨头，你自然是啃不动的。我只是提前给你打打预防针，让你不要太乐观而已。集团内部的人事关系很复杂，不是凭借冲动，大刀阔斧的雷霆措施就能根治的。越是复杂难搞的事情，越是要有耐心，急不得。就跟钓鱼一样。我现在的身体勉强还能再撑个五年、八年的。在这段时间里，必须完成集团内部的组织变革、业务调整。你二哥一心想要把人工智能做起来，但实在是太费钱，集团这几年利润下滑，现金流并不乐观，无法支持他公司的研发投入，因此，他一直对我跟你大哥很有意见，认为我们是在刻意打压他。他看不到集团的大局，不关心十多万人的饭碗，一心扑在科研上。哎，虽然我现在让他进了董事局，但对他是不抱太大希望的。你大哥，头脑一流，也有大局观，处事周到圆滑，本来是接我位子的不二人选，只可惜他还背着何氏这个甩不掉的包袱，无论在公在私，我都不能完全信任他，相信他能够挑起大梁，带领集团向前走。你呢，还不够成熟稳重，做事情冲劲十足，但行事方式总是出人意料，连我有时候都摸不准你的心思，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倒也不算什么缺点，只是你这飘忽不定的个性总让我们无法放心。另外，你两个哥哥一向没把你放在眼里，也不会听你的。要说领导力，只能说你只是具备潜力而已，但未必能令人信服，更何况你也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亮眼成绩。所以，我想先说服董事局把几个重要的项目交给你去做。做好了，就能真正在集团站稳脚跟，树立威信，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小觑你。你愿意吗？”

子歌眼睛左右转了转，点点指尖，露出步步为营的神色，问道：“什么项目？可别太难啊。您知道的，我现在有家有室，外头还有一个公司，精力十分有限。”

龚清华咬紧后牙槽，努力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恨铁不成钢的说：“时间管理是你自己要解决的事，我不管。我只关心，你的能力到底如何。我们现在是路阳电子的材料供应商，而路阳又是KM的OEM厂家，但是现在受中美关系影响，KM似乎打算终止与路阳电子的合作，转寻别家。这样一来，对我们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听说你跟KM的人也打过交道，我想让你出面代表龚氏去摸清KM在中国发展的战略意图，要么争取长期深度合作，要么另寻出路。我们不能被动的等着挨打。”

子歌不解的问：“为什么不早做打算，减少对KM的依赖？”

龚清华解释道：“路阳电子当初定的战略就是做代工，跟KM等企业深度捆绑，对他们的依赖度非常高。而且，前几年买地建生产线也投了不少钱进去，想转身岂是那么容易的事。而我们呢，虽然受的影响没那么大，但如果找其他客户替代，价格肯定也会被压下来，利润自然下降。集团财报数据不好看的话，股价就会波动，对集团声誉造成不利影响。所以说，牵一发则动全身。在目前的形势下，能够少一事便少一事吧。当然，现在我们也已经开始在寻找其他合作的机会，尽可能的降低风险。只是像KM这样的大客户，对于路阳电子来说，是必须极力争取的，失去的话代价会很大，你姨父现在是心急如焚啊，子路还小，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来找过我好几次，让我帮他想想办法。我本想让你大哥去帮忙，但他现在又要为何氏分心，所以，我想来想去，这事只能交给你去办了。”

子歌又问：“如果谈不成怎么办？”

龚清华说：“那就得让你姨父做好关厂或转卖的准备了。”

“有这么严重吗？”子歌眼中满是不信。

龚清华点点头：“前些年他们为了扩大产线，跟政府高价拿地找银行借了不少钱，建设过程中又因为KM极度挑剔的品质要求而不惜代价的购买了昂贵的进口设备，再加上人工成本不断上涨，而价格又一再被打压，所以毛利非常低，这几年都在消耗老本。若是被KM抛弃，又找不到下家，只能把资产贱卖止损。因此，你姨父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还坚持要亲自飞去美国，就是为了打探消息，了解美国政府对华经济的态度，判断后续发展。他探听回来的消息很不乐观，虽然KM目前尚未有任何表态和动作，但这种政府之间的博弈，企业根本就没有自主权，即使他们自己不愿意，也必须按照政府的法律和政策执行。你姨父说，KM总部的人今年派去东南亚、欧洲出差的人的频次明显增多，形势非常严峻。”

子歌说：“KM总部的人很傲慢，大都是鹰派支持者。他们拒绝过歌申的合作请求，据说也不打算跟国内任何网销平台合作。明摆着就是不把中国市场放在眼里了。看来，撤离中国市场也是早晚的事。我认为争取KM很有可能是徒劳之举，与其浪费精力找他们谈判，还不如劝姨父早点转身，想办法调整产品线，争取跟国内的企业合作。”

龚清华说：“调整当然势在必行。现在我们去找KM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希望能将损失尽量减至最小。能够多争取一年就多一年的保障，哪怕多几个月都好。”

子歌心中有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这个任务我可以接受。但我有个条件。”

龚清华挑了挑眉，问：“什么条件？”

子歌不怀好意的扬起嘴角说：“我要带我媳妇一起出差。”

龚清华不悦：“你俩什么时候成连体婴了？离了她，你还真的就不会做事了？”

子歌摇头，告诉他：“不是，爸。我媳妇这次肯定能帮得上忙。她跟KM的大中华区总裁助理许靖是高中同学。”

“哦，还有这事啊？！”龚清华略有些意外。

子歌说：“嗯，这回我是真没私心，带上她完全是为了工作。”

龚清华嗤之以鼻：“哼！最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