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米里的蓉城行颗粒无收且被气得内伤，于是一气之下连夜飞去了东莞找奇胜的老板。但他却把许靖留下来，让他继续做路阳电子的工作。

许靖当然知道他跟奇胜之间有些不清不楚的来往，故意找借口把自己支开。对拉米里私下的品行，他是既不齿又懒得理，而留在蓉城恰好正中他下怀，可以乘机拜访一下老朋友，联络感情。现在他跟张倩的关系已大为改善，婚姻生活渐入佳境，也坚定了彼此继续携手走下去的念头，因此再见秋灵时，心中便释然了许多。

子歌夫妇热情邀他来家里做客，让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了大名鼎鼎的龚氏三杰。

龚清华第一次见到许靖本人时便露出了欣赏之色，顿生揽才之心，甚至连拐弯抹角都省去，直接了当的问他：“许总，有没有意向来我们龚氏任职？”。

许靖眼神清亮，淡定的笑着回道：“龚董，多谢抬爱！我目前暂时还没有跳槽的想法。”

龚清华说：“真正的强者往往都是有野心、愿意不断挑战自我的人，不会受平台的束缚。外企的环境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还是太安逸了，缺乏挑战性，另外华人在外企也很难进入决策层。你过来龚氏的话，能够施展的空间会比在KM更大。当初子扬跟子木都在外企工作过一段时间，是我劝他们回来的。我跟他们说，与其为外国人打工卖命，不如为我们自己的事业打拼，贡献聪明才智。我当初送他们兄弟俩去国外最好的学校学习，为的可不是让他们追求国外优渥的生活条件和教育资源，而是要让他们把学到的东西拿回来为我们的民营经济发展做贡献。还有子歌，如果他当初也出国留学了，我也会让他回来龚氏效力的。只可惜他小时候太叛逆、太难管，我才不敢冒险让他出去，不然以他的资质去国外上个二流的学校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看，如今他们兄弟几个都在为我们自己的企业服务，施展所长，这才是最让我引以为傲的事情啊。”

“龚董，您是一个非常有远见卓识和家国情怀的优秀企业家，我个人非常敬佩和尊敬您。我的思想境界没有那么高，心中只装着自己和家人，格局太小，实在是惭愧啊！”

许靖脸上浮现一丝愧意。不得不承认一点，有些人的成功是跟他们自身的抱负、志向分不开的。

子扬适时插入谈话中：“我父亲的胸怀格局确实是高人一等。不过许总也不必自谦。选择什么样的平台发展是每个人的自由和权利，其实没有好坏之分。只是，我父亲是个十分惜才的人，恨不得揽尽天下优才为他所用。见到你这样的人，更是不愿放过。许总年纪轻轻就能在精英云集的世界500强企业里做到亚太区副总裁绝对不简单啊，没有过人的智商才干和交际手腕肯定是做不到的。但是中国人在外企任职确实会因肤色、国籍等受到诸多限制、遭到不公平的待遇，想要进入组织权力核心更是难于登天。如果将来无法进入公司决策层，那你的职业生涯可能也只能停步于此或者在相类似的企业间跳来跳去了。我有很多同学目前都是这样的状态，很多人都开玩笑的跟我说，他们现在就是在混日子，等退休。对此，我只能深表遗憾。这完全就是一种人力资源的巨大浪费啊。如果他们可以调整自己的心态，愿意屈尊降贵到一个新的平台，肯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做许多更有意义的事情。我个人也很希望你能够加入龚氏，未来的成就和回报未必会比在KM差啊。”

子木坐在一边没有吭声，却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许靖，观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靖坦诚的说：“龚董，龚教授，你们说的我非常认同。我是技术出身，以前一向只把心思花在如何把事情做好上，很少认真思考和规划自己的未来。所以，这些年都是在本能的适应环境并享受环境带给我的一切，从来没有考虑过更换新的环境。但是坦白说，最近KM高层的一些战略部署和决策越来越让我无法苟同，我自己也十分迷茫在这个平台上的发展前景是否依旧乐观。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有新的职业目标，但目前依旧还是选择留下来，继续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好。虽然我不是KM亚太区的一把手，不需要为业绩承担最大的责任，但路阳电子毕竟是由我当初开发并引进给总部的，我个人非常希望双方能够实现共赢，我想为大家的共同利益再努努力。”

龚清华忍不住点点头，对他是愈发的欣赏了，难怪子歌当初会大力举荐他，确实是一个很有原则和担当的人。很少有人能在受到排挤打压之时，还能做到有始有终、尽力成事。

子木终于也忍不住出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不是傻就是过度自信。但是通常能成功的，也是这样的人。许总，如果你哪天想离开KM了，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自今天起，龚氏旗下微尘科技总经理的位置会一直为你空着，希望你可以早点来赴任。”

许靖彻底失语，龚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傲气、自负。看来龚子歌与他两位哥哥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龚清华说：“许总请勿介意。我这几个儿子很少能意见一致，不过今天难得他们兄弟三个都对你青睐有加。就连我，也十分看好你啊！许总，不管你以后会不会选择龚氏，我都希望你们几个能成为好朋友，大家共同进步嘛！”

许靖受宠若惊的站起来向众人抱拳致谢：“谢谢龚董的赏识！多谢各位，荣幸之至。”

子歌把他拉下来坐好，笑着说：“许总，我二哥的微尘科技可不一般啊，个个都是牛人，以集团第一难管的公司著称，这个公司总经理像走马灯一样的换，没有一个干长久，现在已经空了一年多了，一直由我二哥在勉强兼着。不过他自己又要投身去搞科研，背了好几个研究课题，在管理上分身乏术。你瞧，他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白头发比我爸都多，是不是挺可怜的啊？”

“臭小子，尽会揭我的短！”子木作势要去揪他耳朵，被他快速躲闪开。

子木收回了手，难得露出笑颜，看向许靖：“子歌所言不虚，我现在可真的是求才若渴，不惜代价的高薪招募总经理。但是这个岗位需要的是技术和管理上都非常精通擅长的人才，猎头推荐来的上百名候选人里，能够让我满意的人少之又少。我听说许总曾经在KM的技术部门做过十年之久，不知道主要研究的方向是什么？”

许靖回答：“智能家居。”

子木点头：“AI在这方面的应用很多啊。KM有自己的AI开发团队吗？”

许靖点头，但因涉及公司商业机密不欲多谈。

子木又问：“你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许靖心想：这就面试上了？强势是不是他们龚家人的基因啊？

“我大学主修的是数学，后来又辅修了电子科学与技术，硕士跟博士研究的方向都是跟微电子相关的。”

子木很满意，专业没得挑。“那为什么不做科学家，反而选择了经营管理？”

许靖说：“其实我当初也没想过会做除了技术以外的工作，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我的前上司查理，他对我说：许靖，你不应该停步于此，你要走得更远些，创造历史。呵呵，当时，我年轻气盛，被他说动，换了部门，成为他的直系下属，跟着他学习怎样做市场，管团队。查理不仅是我事业上的明灯，也是我的人生导师。我很感激他。没有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子歌问：“所以，你是为了他才留下来的？”

许靖摇头：“不，他已经离开KM了。我留下来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希望别人说我是因为在KM混得不如意才离开的。”他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自己在此时离开，他不愿意做失去价值的弃子。

其他人都沉默了。这种只属于强者的傲气，他们都懂。这样的许靖令人肃然起敬。龚清华甚至想到了早年间的自己。他也并非一帆风顺，遇到过的挫折与失败比现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因此，他也更能感同身受许靖的这份煎熬和自我挣扎。一个不服输的人，一个能忍辱负重的人，一个能不为名利诱惑将自尊看得更重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无法战胜的？这样的人去到哪里都会光芒万丈。

他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勉强了。我会去跟路阳说说，尽快开多几条线，把产能再提一提吧。反正设备都是现成的，重新招人也不难。只要KM不放弃中国市场，大家就还是一条藤上的蚂蚱，能蹦多久就蹦多久吧。不过，我们这么做，完全是冲着你许靖的面子啊，跟其他人无关。希望你们总部那些人的脑子能清醒点。另外，我还是那句话，龚氏里有大把适合你的位子，对于KM那样的公司不需要太过留恋啦。咱们中国人才是自己人！”

许靖激动的只剩下不停的说谢谢了。

秋灵全程都很没存在感的坐在子歌身边听着众人的谈话。中途龚允齐不甘寂寞的闯进来刷存在感，被她抱去了花园一起荡秋千。她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去室内，虽然不知这些男人们又聊了些什么，但她已经百分比肯定许靖将来一定会加入龚氏。她毕竟跟他谈过那么久的恋爱，对他的了解程度还是要超过一般人的。

许靖虽然表面上待人温和，但其实一般人很难走近他，更不用说交心了。他一向清高孤傲，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他是那种宁愿独处也不想跟不同频的人浪费时间社交的人。但他也是个普通人，需要归属感、认同感，需要朋友。她或许算得上他愿意交心的朋友之一吧。所以，当年在职场上遭遇挫败和焦虑时，他都会第一时间找她倾诉，听她分析，与她探讨。今天见他与龚家人侃侃而谈的样子，她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那种喜悦，一种觅到同类人的兴奋。虽然他表现得很克制，没有太多的肢体动作和外放的情绪。但她能够透过他发光的眼睛和专注的表情判断出来，通常这样的神态只会出现在遇到令他极感兴趣的事物时。或许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吧。

（二）

许靖先于拉米里回到了上海。他越过自己的直接上司向总部汇报了蓉城行的成果。若是在以前，他是不可能做越级汇报的事。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再次让拉米里坐收渔翁之利。

总部的人听到好消息后自然就忽略了他没把上司放在眼里的过失。再加上近期中美关系又有所缓和，大家重新对中国市场燃起希望，此外供应链外移的事情推进的并不顺利，问题不在于国内供应商的不配合，而是迁入地政府的各项配套未达预期又效率低下，导致董事局内部原先支持这项战略的人都开始犹豫不定了。总之，许靖重新获得了总部的认可，因此即使拉米里对他多有不满，却无法撼动他在KM的地位和影响力。他的职业危机似乎迎刃而解了，不过当他从新加坡回来之后，离开KM的想法却越来越强烈了。

查理原本高大的身躯在病痛和化疗折磨下只剩下嶙峋的骨架，面颊深深凹陷，显得颧骨和鼻梁特别高。他并不是纯粹的华人血统，瞳孔的颜色是蓝灰色的，以前精神奕奕的时候很有魅力，有点像指环王里的甘道夫，但是现在看起来眼里只有一片死灰。

他们的谈话只进行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被护士强行打断了，许靖离开病房前，查理用力抓着他的手臂说了一句：“靖，保重身体，健康是第一的！以后就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不要犹豫，不必回头。去吧！”然后松开了手，躺下去，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返回上海后不到一周，查理病逝的消息就传了过来，为此，KM总部还在Twitter上发了讣告。那天许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沉思了许久，手里一直握着他与查理的一张合影，那是他晋升为市场总监时两人在酒吧庆祝时被同事抓拍下来的珍贵瞬间，两人笑意盈盈，勾肩搭背，高举着啤酒瓶的样子愉快且得意。那时候这对良师益友，意气奋发，雄心勃勃。不过两三年而已，照片里那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的办公室清理完后，个人物品寥寥无几，连一个纸箱都没装满！那些昔日称兄道弟的同僚，也不过只是发出了几声感叹便转身离开各自忙碌去了。没有人为他的离开掉一滴眼泪！除了他。

许靖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在心里哀叹：可怜的查理，可悲的查理！为了公司操劳半生，没有伴侣、子女，也没有任何值钱的遗物，据说生前早已立下遗嘱把全副身价都捐给了慈善基金，就这样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离开了人世。他明明是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为什么好人得不到好报？而坏人却可以坐拥豪宅美女，过着奢迷堕落的日子呢？！

许靖有点转不过弯来。他骨子里还是个理工直男，无论经历多少的社会捶打，始终还是保持着一份象牙塔高知的纯真和理想主义，一份对人性高贵品格的固执追求。所以，他无法理解和接受查理的离去，更无法容忍拉米里那样的腐败分子在公司肆无忌惮、嚣张跋扈。

自从上次从拉米里书桌上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之后，他便开始了缜密的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悄悄收集证据。结果他发现这个拉米里真是史无前例的渣。在公司扶持亲信、搞小团体、打压同僚、对女同事性骚扰这些都不过是小动作，而他勾结供应商收受巨额贿赂、充当中间人为自己的出生地政府“拉皮条”以招商引资为名收取中介费，转头又对供应商软硬兼施以公司战略调整为幌子错误引导他们去那边投资建厂，两头收好处。这样的贪得无厌，毫无底线，有恃无恐。而偏偏集团总部那些董事还被他骗得团团转，高度认可他的左右逢迎、圆滑懂事。不知道他私下有没有给过那些董事们好处？依他的行事作风，这方面肯定是必不可少了。说不定他这个亚太区总裁的位子就是这样来的。

哼！许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鄙夷的冷哼。他决定等查理的追悼会一开完，就跟公司递交辞呈。他是一刻都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然后，接下来，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真的？你真的决定从KM辞职了？”张倩从他怀里跳了起来，又开心的一头扎了进去。“你总算是想通了！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公司，你早就该远离了。”她为丈夫的解脱感到高兴，这是否意味着他以后会有更多的时间跟她和孩子共处呢？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下个月我们就带女儿一起去非洲旅游。”许靖笑着亲吻她的头顶。他比查理幸运多了，不仅有健康的身体，还有爱人和孩子相伴左右。相比于事业，家庭才是最最重要的。

“太好了！我明天就去联系旅行社订机票和酒店。蕾蕾知道了肯定要兴奋得睡不着。我们先不要告诉她，等出发的前一天才通知她，给她惊喜，好不好？”

许靖纵容的点头。现在他的生活全由老婆来安排，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张倩忍不住拉下他的头亲了上去。

“爸，妈！”蕾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整理衣服，许靖下床去开门。

“怎么了，宝贝？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许靖习惯性的蹲下来，亲抚女儿柔顺的发丝。

“爸爸，我不要一个人睡。你们好久都没陪我睡了。”

蕾蕾最近有些委屈。以前晚上要么是爸爸陪，要么是妈妈陪，还会给她讲睡前故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谁都不理她了。妈妈还说她已经上一年级了，要学会独立。虽然她也想做到，但偶尔还是会觉得好孤单啊。

许靖回头跟床上的妻子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抱起女儿往床上走去，一边说：“好吧。今晚可以破例，但我们说好了啊，下不为例！你必须答应爸爸妈妈，这是最后一次。”

蕾蕾躺在两人中间，用力的点点头，一边一个抓得紧紧的。

夫妻俩对视一笑，一人一边亲亲她的小脸，见她满足的闭上眼后，又亲密的相拥一起睡去。

失而复得的幸福家庭现在是许靖最为珍视的东西。虽然张倩偶尔还是会使点小性子，改不了娇娇女天生的霸道专行，但现在在他眼里已经不再讨厌，反而变成了一种真性情的可爱。很多时候她的霸道也是爱他的表现，是对他的呵护和照顾。霸道就霸道吧，反正他现在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