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里细碎的闪粉因被摆到桌上的动作而被迫纷纷扬起，浮到最高处，许久才缓慢地落下。

忍足的声音在耳道内不断碰撞回响着。在他稍作沉默的时间内，我因暂时不必再搜肠刮肚而无法言喻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与先前的状况截然相反，我心脏的鼓动一点也没有减缓。

分明害怕着分别的他，所投射过来的视线……却像错觉似的直率而坦然。

“还记得么？”他开口道，“那个御守。”

他声音响起的刹那，我反倒无法解释地恍惚了起来。在按照临时写就的台本说出第一句话后，剧情的发展似乎便开始不受我的控制了。

“御守的话，”我就像被从舞台主角的位置上踢了下来似的，只能招架着回应，“到现在为止还带在身上吗？”

明明只是愿望的栖所……为了不转学而向神明传达的单薄祈愿，实现的机会根本渺茫得过分才对。

“我每天都带在身上。”沉静地回答着，忍足直射而来的视线成分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情才最终传达到了神灵那里。”

“什么，”我一时没能作出其他反应，“前辈的意思是说……”

“那个愿望，已经快要实现了。”没有回答我的话，忍足只将手伸进了校服裤子口袋，“只不过，可能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快要……？

他的措辞使我被迷惑堵住了胸口，其他升腾的情绪一点也出不去。台本上的文字几乎要将枝蔓伸出纸张边界——剧情的发展有些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

我竭尽全力理解着他的话——根本毫无缘由地，我所走过的东京和大阪的街道交替着在脑海里闪烁起来。

为什么？我没能命中的究竟是……

之前看到过的御守出现在了忍足摊开的掌心中。与上回不同的是，距离近得绰绰有余，正面朝上金色丝线缝就的文字在他手指张开的瞬间便映入了视野。

简单的“缘结”字样，让我脑海中的全部影像在顷刻间消失了踪迹。

“想要成为新的‘侑士’。”在纸张边界之外，他的台词仍旧在伸展着印下足迹，“……很狡猾吧，这样的新年愿望。”

我的呼吸一点也不顺畅。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堵着嗓子眼，阻止我发出声音。和自己的声带作着匪夷所思的斗争，我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可以用来思考他的话语了。

“……比起更重要的事来，”我勉强开口道，“竟然把这样的御守带在身边……”

“也许是被常读的那些小说‘荼毒’了吧。”明明说着玩笑话，忍足却并未扬起嘴角，“……只是，无论读了多少本小说，一旦故事的主角变成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的共鸣，好像也一点用处都派不上。”

他的视线透过镜片，与我的目光牢牢相触。然而，我却有些看不清他眼眸中的内容——我的视野再度摇晃了起来。

“就算试着去谈‘喜欢’，也没有任何确切可依据的东西。”他的声音缓缓漾开着，“……但是，无法抑制的心情，却只有这一种而已。听起来是不是很傻？”

相比起他所吐出的句子来，我的台本简直是一叠废纸。视野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我在意识到不妙的同一时刻，终于无法自控地感觉到了眼眶里液体的坠落。

然而，下一个瞬间，由于某种外力的作用，在刚刚清晰了片刻的视野里，那抹校服的浅棕色骤然靠近了。

“……这样看的话，比起我来，千冬小姐才是真正的笨蛋。”茶年糕一般的声音在耳畔极近处响了起来，“口袋里没有纸巾的今天，就暂时依靠这件校服吧。”

被陌生而熟悉的气息环绕着，我使劲抿住嘴，尽全力阻止自己眨动眼睛——可是，在眼皮发酸的我的目光所及处，那抹浅棕色上还是固执地晕开了深色的印迹。

好差劲……明明已经发誓不会再这样了。

我仍旧紧紧地攥着失去了原本形状的礼物袋——本应在此时被交到忍足手上的巧克力连出场机会都没能得到。想当然地以为至少能够抬起另一只手擦掉眼泪的我，却被从周身传来的逐渐收紧的力量阻碍了动作。

耳畔再度响起了他略微压低的声音。

“这次……不要再推开我了。”

我视线内的深色印迹不断扩大着——从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开始，我便丧失了组织眼泪继续流下的最后机会。

没有挣扎的余地，我被和泪水一同反复涌起的情绪侵袭得只剩下了疲劳。想稍微寻求些许喘息，我将行动托付给本能，缓缓闭上了眼。

好奇怪……用平静的语调发送着声音的忍足，此刻经由校服传达到这里的心跳声却快得要命。

即便穿着这么厚的衣服，也清晰得过分。

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但，在仅仅由心跳声连结起两个世界的这一刻，不知为何，我却能确定，他一定也和我一样闭上了双眼。在某个角落，他的面影几乎触手可及——紧闭着的眼眸附近，那双眉头微微地蹙着。

……我不会再逃避了。理由是……

——站在这里的，分明是两个笨蛋。

退缩到现在才抬起手回应这份力量的我也是……故作镇静先我一步使那堵墙轰然倒塌的忍足也一样。

时间似乎放弃了这间屋子，连空气也仿佛停止了流动。除了耳边偶尔传来的温热气息外，我与自身以外世界的唯一联系好像只剩下了透过校服宣示着存在的过速心跳声。不知天空转动了多久，当我终于意识到创造出我自身世界的分明是来自他的那股力量时，耳边心脏的鼓动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我睁开眼，视野里校服上的深色印迹仍然嚣张地存在着。

“不对……”我的声音就连自己听起来也很陌生，“本来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我的话音浸入空气后，周围沉寂了许久的世界从四面八方重新涌向了感官——我不再被心跳声牵绊了。

“……如果是说巧克力的话，”忍足的声音也再次从前方响起，“现在收下也不迟不是吗。”

巧克力的确还在我手里。即便袋子已经乱七八糟，但只把盒子拿出来交给他也毫无问题。只是，眼前恢复平和的现实离我还太过遥远，我的状态完全不对——就算按照他的话做，这错误的次序也好像诱发了某种时间混乱似的。

“可是……今天明明不是这样的日子。”我努力适应着自己的声音，“应该是由我……总之，就算是回应，也应该等到一个月以后才对。”

我本来完全没有期待在今天得到回应。然而现在，我根本没有得到等待回应的机会。

……我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真是的。”在我仍然游离于现实之外时，熟悉的轻声叹息确确实实地响了起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托千冬小姐的福，”忍足的嘴角终于出现了些许弧度，“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被拒绝了。”

“什么……”他的发言过于匪夷所思，我不禁动摇了一下，“我根本——”

“那份生日礼物，你大概没有打开吧。”他嘴角的弧度看起来仿佛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今天，本来要作出回应的并不是我。”

……被一眼看穿了。并且，下一秒，未曾拆封的精致包装盒的影像便与我的书桌一起出现在了脑海中。

什么，该不会……

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的我，只感觉鼻腔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全部冻结住，无法供应我的思考所需了。

“可是……前辈看起来明明一直在忍耐。”努力冷静下来，我吸了一口气，“我以为如果这句话不由我来说的话……”

“……是啊。”忍足移动视线，重新望向放在桌上的玻璃罐，“那种忍耐已经到了尽头。不管怎么说，让女士说出这句话的话，就太没有男子气概了不是吗。”

“没有那回事，今天……也本来就是这种日子。”我说，“只不过，如果等到三月十四日，前辈都已经……”

“离开冰帝”几个字没能冲破屏障飞出来。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弥补，只能吞掉话音望着他。

然而，仿佛是我的幻觉，忍足嘴角扬起的弧度一点也没有褪去。

“我会回礼的，三月十四日。”他的视线回到了这边，“如果千冬小姐也在东京的话。”

再次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话，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前辈……不会离开东京吗？！”

“再过两个月，我就会成为冰帝学园高等部一年生了。”忍足的声音响着，“跨度很大吧？这个身份。”

——开什么玩笑……

面对仍说着玩笑话的他，我却再也无法抑制从心底某处喷薄而出的情绪了。若要分辨的话，我根本连任何一种都解释不清楚——被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包裹着交缠在一起的气泡们只顾上升，根本不在乎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副作用。

完全不争气地，我的眼泪在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这件校服，想要借用多少次都可以。”与刚才一样，不过两秒，忍足的声音便再度从咫尺处传来，“但是，只在今天范围内。今天过后，就不会再让你流泪了。”

后背被轻轻地拍着。我再也不想强迫自己克制了，于是用力地闭上了眼。

“之前的告别比赛，”我感受着眼睛下方不断流淌的温度，“……如果是假的的话。就真的太过分了。”

“怎么会呢。每个人都做好心理准备了。”他用平稳的声音说着，“只是，我和父亲认真谈了。”

“转学的事……？”

“嗯，算是吧。因为到了高中关头，轻易搬到新环境的话，必然会对生活节奏和学业产生影响。我是这样说的。”他手上轻拍的动作减缓了些，“……我对他说，我有想为之努力的未来。”

有光线从哪里照射进来了一般，我慢慢睁开了眼。

“之后父亲去找调动他工作的教授说明了情况，”忍足的声音继续飘散着，“调职的人选也就暂时换成了别人。就在几天前。”

那道光芒眩目极了。被心脏强有力的鼓动支配，我抬起头来。

“忍足前辈，真的已经找到努力的方向了吗？”

“……怎么会呢。”再次用这句话回答，他展平着眉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未来的事，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

虽然这样说着，他镜片后的双眸却看起来和平日不大一样。在那双眼睛里安静存在的光芒，不管怎样看都坚定极了。

这的的确确是他。即便看起来心思缜密，却也绝对不会被未来束缚的忍足侑士……

“如果是忍足前辈的话，”我尽可能使用着与那光芒一样坚定的声音，“一定能够找到的。”

“……这样就够了。”在我想哭的心情完全消失殆尽的此时，忍足也终于停下了手上轻拍的动作，“那么现在，也差不多该由千冬小姐来完成我的愿望了吧。”

他的心跳声回归到了平静前的状态，这点无法被隐瞒。奇怪的是，受这心跳声影响的似乎反倒是我——失去了理解能力，我困惑地保持着噤声状态。

“我的名字明明比姓氏更容易发音吧？”好像明白我的处境似的，他轻轻松开了手臂，“还是说，很讨厌我的名字？”

一下子想起他刚才说的所谓新年愿望，我的神经延迟到此刻才有了反射。

到现在为止……他叫的一直是我的名字。

“去掉前辈的称呼对你来说大概有些过分吧，”他的目光看起来直率极了，“还是慢慢来好了。”

“突然间自作主张……”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难以启齿，“前辈可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现在才想着逃避，很遗憾已经没有余地了。”说着，忍足却露出了些许吃惊的神情，“……还是说，什么呀，该不会真的很讨厌我的名字吧？”

“讨厌倒也说不上……”

“明明虔诚地许了愿，看来御守也不是万能的嘛。”

“……前辈是真的把我当作小孩子了吧。”

……

我所制作的巧克力，自始至终都没能完成使命。

想要传达的心情，被虚幻包裹着，镜像般地反射到了我这里。

然而，与这不切实际的虚幻相对，来自忍足的温度和心脏鼓动……却是不可思议的真实。

不会再被过去束缚的我，以及一定不会被未来束缚的他……

此刻正站在冰块碎裂洒落一地的、道路的延长线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