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狡猾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教科书，放在课桌上随手摊了开来。由于新旧书页的斥力而准确定位到昨天刚刚写下的笔记内容，我眨着眼，在周围飘散着的巧克力话题和期末考话题中尝试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相信这些字迹和昨天的一切落脚于同一时间点。

昨晚回家后，我便到自己房间找到了摆在显眼处原封未动的巧克力包装盒。只沿着封口胶带摸到头，我一下子便发现了提示信息。

胶带不是原装的……只是普通的透明胶。

虽然是家用透明胶带，却贴得十分平整严实，甚至多贴上一层制作了完美的封口。在正放在腿上拆封无果后，我将盒子侧过来，揭了好一会儿才解除封印。

盒子张开微小的角度，一张卡片掉了出来。

担心巧克力也一并掉出，我用腿夹紧盒子，像上次一样斜着身子伸长手把卡片捡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字迹由于见过而弥漫着浅淡的安心感，并且，上面的内容简洁极了。

——来自未来。

下面一行用稍小的字体标注的日期是……三月十四日。

像电影一样……

我明明早该想到的。会像这样若无其事地创造着电影情节的人……叙事方式也从来不会是一条直线。

……从某种方面来看，一点也没有惊喜。作为电影来说，根本是平常到有些乏味的手段了。

但是……实在是太狡猾了。

就连在网球部部室里最后对我制作礼物的评价也是。虽然的确被称赞了……

“做得很棒，只不过还需要稍微修改一下。”再度拿起玻璃罐端详了一会儿，忍足的声音响起来，“略微地就好。”

“什么啊……”感觉像被揭了短似的，我本能地防御性反驳道，“等比例缩小到这种程度的话，有省略的部分也理所应当吧。”

“当然了。我可没有在挑剔包含着心意的手工啊。”忍足的目光随话音一道抵达了这里，“不过，少许添加一些的话……”

他的声音仍旧刻在我的记忆磁带上，与其一同存在着的那道目光却被和我的作品一并没收，令我印象模糊了。我盯着教科书上的笔迹，思考内容围着“究竟要添加些什么”转了半天，然而最终也没能得出什么结论来。

窗外的天空蓝色并不够清澈，这几天都一样。如果能给这种天空添上些阳光就好了——我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呼出了形状不规则的白气。

好像什么都已经告一段落了。除了接下来的期末考以外，剩下的集体活动大概都和二年生无关了。在这种关头的我，却由于奇妙的原因而像是被卷入了和三年生们相同的境遇，这大概也是席卷而来的不真实感的根源了吧。

——至少目前为止好像谁也不知道。因为这点而暂时松了口气，我拿起笔，像往常一样作好了上课的准备。

……

中午的学生餐厅人潮涌动，我朝和食区和洋食区并列的长队张望着，因五分钟前收到的来自忍足的道歉信息而奇妙地安心了些。毕竟，比起就这么一起吃饭来，保持原来的作风似乎才是不那么引人注目、并且能使我减轻压力的办法。

今天是因为他的急事而躲过了没错……但一直这么下去可不行啊。

越考虑越有点头痛，我丧失了仅存的少许排队念头，干脆穿越人群向福利社走去。

冲破了浑浊的空气屏障，在福利社的冷藏柜映出一角的瞬间，我立刻便发现了正伸手打开柜门，光凭发色就能认出的那个身影。

“……”我没有出声喊他。在产品更新很慢的福利社，冬季时总是因为不提供奶油炖菜之类的热食而人气下降，大多数时候都散发着冷清感。而与眼前的冷清感作伴的人居然是向日，我不免有些讶异。

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三明治叼在嘴里，他很酷地付了钱，刚转过身，便因看见我而发出了闷闷的“唔”声。

“啊……向日前辈。”我赶紧找了个话题开口，“我以为比起这里来前辈更喜欢自助餐呢。”

“……唔。”他这才用手取下被叼着一角的包装袋，“因，因为，待会儿还要去训练。就我们几个。”

我知道忍足并不包括其中。短信上写得很清楚，他是去帮忙收拾昨天被搁在网球部部室堆得乱七八糟的礼物了。那么，“我们几个”说不定指的就是最近也一直在坚持参与部活的那几位——

“比起这个，呃，”向日反倒支吾了一下，“不，你还是先买午饭吧——”

看起来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知道他在赶时间，我便不再过多追问，走向冷藏柜找到鲔鱼三明治，学着他的样子很酷地付账后，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在看——他已经撕开包装袋咬下第一口了。

各自吃着三明治默默地从福利社附近撤离，我和向日相顾无言了大概有三十秒，对话才得以继续。

“那个啊，你有没有……想送侑士什么礼物？”

我满怀惊讶地望向向日，然而他的视线压根不在我身上，仿佛说话的实际上是他手里的三明治似的。

“——啊，你不要误会哦。因为……因为那家伙快走了嘛。”仍然没有看我，向日边把嘴塞得鼓鼓囊囊的，边用减弱了几分的音量含混不清地说道，“就是，就是离别礼物之类的。你们应该很擅长吧——”

“……什么叫‘我们应该很擅长’啊？”

“因为女生——女生不就是擅长做这些吗？真是的——”

“没有那种说法，向日前辈。”我坚决地否定了他的偏见，“没有人会擅长送离别礼物的。”

等等……离别礼物？

“等一下——意思是说，忍足前辈他，”我扭转话题，试探着问道，“……果然还是要离开东京吗？”

“什么啊……不是很久之前就决定了的事吗。”向日这才嘟哝着瞥了我一眼，“最后那场比赛，你明明也来看了。”

不知是口中塞满了食物的缘故还是什么，他的声音越发含混了。然而与此同时，我脑中的某条通路却逐渐明亮了起来。

忍足不会离开冰帝的事实……就连向日都还不知道。

或许我是第一个得知这个事实的人。但也正是这样，未曾选择先告诉向日的忍足，或许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也说不定。

向日的目光没有再在我身上停留过。仅仅沉默着将三明治往嘴里塞的我和他，不知从何时开始默契地同时减慢了进食速度。感觉三明治的味道有些寡淡，我只犹豫了一下，便和着莫名其妙的勇气开了口。

“忍足前辈他，会继续留在冰帝的。”

几乎是猛地，向日抬起视线望向了我。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抛来的问题简直像径直砸在我脸上似的——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说不清这是怎样的心情。我做不到用沉默来敷衍他，但，如果就这么说出昨天发生的事的话，又总感觉他会因为自己被隐瞒到现在而失望。好像有那么一条界线横亘于此，不知不觉将脚迈了过去的我，不得不说些什么来弥补了。

“那个前辈应该是故意没有说吧，因为……”

“……你们，是真的在交往吧？”

我愣了一下。然而，不知为何，几乎与我的反应同时，提出问题的向日自己也愣了一下。

“……所以，侑士那家伙，”抢在我之前，他接上自己的话音，“真的不会转学吗？”

“是。”出乎意料的问题被略过，我稍微镇定了一些，“好像是前两天刚确定下来的。”

“是吗……会留下来啊。”

意外地没有用大嗓门表达惊讶，向日只是转回视线，将最后一点食物塞进嘴里，便脸颊鼓鼓地迈开了步伐。

“向日前辈……？”

“我要去训练了。”用背影回答着我，他的红发因步伐而摇曳起来，“亮他们等很久了哦。”

站在原地忘了咀嚼的我，连他是怎样走出餐厅的都不知道。等到清醒过来，手中剩下的半个三明治面包上已经有了清晰的手指坑。

好像有什么东西……因为我的缘故，飞到了手抓不到的地方。

即便三年生们渐渐脱离了部活，社团活动也仍然凭借一二年级学生的活跃蓬勃进行着。放学后窗外喧闹起来，次期部长日吉也早已不见踪影。我收好书包，像往常一样走到社办大楼二楼，将钥匙插进部室门锁孔，却发现钥匙无比轻易便转到了底。

门没有锁。我拔出钥匙，将移门一口气拉开，第一眼看到的身影并不是别人。

“为什么……忍足前辈？”

屋子里没有开灯，直到我出声之前，忍足的视线都还固定在窗外方向。他坐在椅子上，膝上放着一本书，书页却用手指垫着合了起来。

“……想着差不多快到了，果然是在这个时段。”似乎并没有被我的声音惊扰，忍足回过头来，“今天委员会那边没什么事，就先过来坐了。很惊讶吗？”

“是前辈自己说过的，柏元桑说不要把他的地盘当作公用的，之类。”我想了想，“我猜，前辈的钥匙是从他那里来的吧。”

“竟然直接被看穿了……”忍足露出了讶异的神色，“我还以为他在你印象里不是会发放通行证的人呢。”

“因为，也只有这种可能了……”我摇摇头，将手背到身后拉上门，“只是，我还真的有点好奇那个前辈怎么突然大发慈悲了——”

由于风的缘故，窗帘轻轻摆动起来。啪嗒啪嗒拍着窗框的声音与忍足的回答一起，平稳地飞入了我的耳道。

“那家伙说着‘反正是最后一学期了’之类。似乎，高中会考到外校去，听说是北海道的函馆附近。”

忍足的陈述十分淡然，我也充分明白那其中的缘由。对于他来说，大概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吧——只不过主角不是自己而已。

但是，柏元他……

“……听起来果然很差劲啊，从我嘴里说出这种话题。”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忍足像平时那样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心情变坏了吗？”

“……不，没有那回事。”我平复了一下波动的情绪，走到部室窗前，伸手关上窗户，“我已经，能够好好面对未来的天空了。”

窗帘安静了下来。

是啊。给屋内带来活力、被风吹拂扬起的窗帘也好，为守护这份寂静而保持沉默的窗帘也好，都有选择了眼前道路的理由和价值。分别若没有价值就不可能存在——仅仅面向必将各异的天空抱怨悔恨的话，大概就变成了只会朝身后看的笨蛋。

前方的天空下到底是怎样的景色，谁也不会知道。

只是……那必将是我从未看见过的风景。

电车行驶的呼啸声刺入耳道，又倏地拖长尾音远去。等思绪真正重回现世的时候，我已经和忍足一同站在了电车车站月台上。

“真的不要紧么？坐电车回家。”忍足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明明不用勉强坚持也可以的，我有坐公车的备选方案。”

“因为紧迫程度不一样。”我接道，“我只是喜欢搭公车而已，对忍足前辈来说，却是有回家帮忙料理的大任务。”

“……什么呀，该不会在嘲笑我吧。”余光里他的视线依然挺无奈似的，“刚才从学校走出来的时候可没这么有精神啊。”

那是因为有很多目光聚集过来了的缘故——我在心里辩驳着。的确，与之前的事情联系起来，现在出尔反尔像个骗子似的与忍足并排行走的我，或许迟早又会变成学校里的反面角色了吧。

“啊，”只考虑了一秒，决定把忧虑的思绪吞下肚，我假装惊讶地望向忍足，“前辈脸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转移话题的技术也该锻炼一下了，千冬小姐。”

像是知道对话会在这里印下句号似的，电车的轰鸣由远及近款款而至，最终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电车内的空气保持着东京特有的安静，时间往前推进了好一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等等，前辈的家不是反方向吗？”

与身旁的两三人一起，忍足因注意到我的声音而侧过脸来：“那样就变成你送我回家的不可饶恕的桥段了吧？”

“我可没有那种偏见……”我小声反驳了一句，却又因为这久违的悠闲氛围而恍惚起来，片刻之间，中午背对我离开的向日的轮廓便强硬地钻进了脑海。

“话说回来，今天……我把忍足前辈你的事告诉向日前辈了。”我稍微垂下视线，“转学已经解决了的事。”

“那件事吗，”忍足听起来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怎么了？”

“我在想，是不是不应该由我来说出这些的来着。”我的心情有些复杂，“向日前辈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是吗……在担心这种事啊。”忍足的声音似乎靠近了一些，“不过，是啊。那家伙的话，在闹别扭也说不定。”

虽然也大概猜到了他会是这样的人……但是，都到这里为止了，还是一鼓作气地问吧。

“向日前辈他……对于忍足前辈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呢？”

我并没有即刻得到回答。耳畔的空气凝滞了一会儿，才伴随着些微下定决心般的吐息，再度因被压低的声音而缓缓流动起来。

“等到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