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2 堡垒
有关忍足竟然也住在这栋公寓里的事实，我一点都不知道。
从最近提交志愿的大学院收到了合格通知的缘故，我早早做好准备，搬出了原来的住所，只是为了尽量缩短往返学校的路程。
这是一栋设施齐全的新建公寓。混凝土架构，高八层楼，配备了自动门锁和监控系统，也有令人倍感便利的电梯。“对学生来说真是奢侈的住所啊”，桂木和唐泽是这样评价的。
“如果是女生的话，安全性当然是首要的了。”我这样答道。
不过，他们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大学期间一直没有打工的我，就算是现在也没有为自己制定任何兼职计划。总是厚着脸皮靠父母接济，这样的生活迟早会迎来终点。
……要不要在哪里试着找份兼职看看呢？
这样散漫地想着，我腾出一只手，将钥匙背面凑近公寓大门的感应器。
咦……？没有反应。
左手揽着的鼓鼓囊囊的购物袋稍显碍事，我晃了晃手腕，尝试着变换了几个角度，又不甘心地将钥匙反过来测试。然而，直到这一刻，视野中映出的钥匙形状才向我阐明了某种事实。
我带出来的不是公寓钥匙。
像是做了一场浅梦一般，由于当下的情形而清醒过来的我，不得不独自面对起这个自己已经被困在了公寓门厅之外的现实。
只是到附近的商店买点日用品应急而已，所以没有锁门就离开了。一楼的门厅在出去时并不需要刷钥匙背面的感应芯片的缘故，就连这道关卡也简简单单地为我放了行。
……虽然是我自己的失误，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找公寓管理员了吧。
在这句话从脑海中现出轮廓的下一秒，有什么东西“嘀”地响了一声。
紧接着，面前的自动门如列队齐整的卫兵般，低下姿态分别朝两侧退去。
我怔了怔。
“……不进去吗？”
我侧过脸，转向声音的主人。他右肩挎着单肩包，左手和我相似地拎着一个塞满了东西的购物袋，看上去也是刚刚从哪里采购归来。
现在正是晚饭时间。
电梯里，购物袋与外套摩擦的窸窣声偶有传来。从一楼到三楼，十秒内便宣告结束的旅程对寒暄来说过于仓促，没有进行对话，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电梯。
与昨天一样，他站到家门前，看起来十分熟练地对付起了门锁。随着咔嗒声响起，他伸手拉开门，向里迈了一步，却随即有些奇怪似的回过脸来。
“怎么了？”
——怎么了，光是站在那里？我在心里默默帮他把这句话补全，然后尽量掩藏起窘迫地笑了一下。
“我的钥匙，可能是落在家里了。”
显然，我的回答好像过于坦率，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然而，露出诧异的表情不过一两秒，他便略微移开视线，仿佛考虑着什么一般。
片刻，他将脸的方向往屋内侧了侧。
“先进来吧。”他说。
……
和想象中一样，他的住处称得上干净整洁，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琐碎装饰。他先一步脱掉鞋进屋，从里面的房间拿出一双新拖鞋给我。拖鞋有些大过头了。
“谢谢……”我不由得有些恍惚，“忍足桑。”
“……‘忍足桑’？”他解开裹了几圈的长围巾，转过脸来状似无奈地笑了一下，“听起来真是不习惯啊。”
“嗯……因为已经不是那时的前后辈关系了嘛。”
“就用名字称呼我也不要紧。”他说着，把手里的浅色围巾挂到衣架上，“侑士，之类。学校里也有很多人这样叫我。”
“诶？”
“嗯。侑士桑，侑士君，侑桑，或者直呼名字，无论怎样叫都没关系。”他又笑了笑，“我们已经过了会对称呼那么敏感的年纪了——那是中学生才有的心思吧？”
听起来没什么道理。即便如此，我也慢慢扯下围巾，从他的提议里随便选了一个称呼：“侑士桑。”
“嗯。”
“……我没有变吗？”
“没有变？”
“和那时相比，我没有什么变化吗？我还以为……”
“当然不是。穿衣风格，发型，都和那时不一样了。还有化妆。”他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评价着，“很适合你。”
“明明就有变化的来着。”
“……如果我说千冬没有变化的话，是会开心还是难过？”
“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诚实地同时对他和对自己这么说道。然而，我明白，大概在哪里的确有什么没有发生变化的东西，才让他轻松地认出了我。
“总之，得找开锁公司才行了吧。”我叹了口气，将话题转回到眼下的境况，“大概。”
“唔。”
“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把购物袋放到地板上，“本来还在夸赞这栋公寓的安全性，没想到转眼就被这安全性摆了一道。”
“……等等。”直到刚才都展现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忍足却在这时想起了什么似的，“租房子的时候，你有买地震和火灾保险吧。”
“啊，印象里的确……”
“那样的话，保险里应该有附带应急开锁服务。”
他不知为何似乎有了些精神，在走进房间后不多时，又带着一个文件夹回到了这里。
“咦，真的有……应急开锁。”从上到下浏览着条款，我终于在其中一行找到了救星般的印刷字，“打这个电话就行了吧。”
没有附和或回答我的话，短发的他毫无理由地，现出了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有些好笑的神情。
……
按下挂断键，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地向后靠在沙发背上。
“说是要五十分钟才能到，但是总算，钱保住了……”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就连我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的发展会变成现在这样。原本应该经历尴尬的会面的我和他，在再次见到对方的这一刻，竟然首先跳过了寒暄和叙旧的步骤，甚至现在还如此自然地进行着围绕开锁展开的对话。
中学时缺少了道别的他的离开，像是在我的雪地上悄然踩下的足印，无论我怎样用流转的黑夜或白昼修饰也没有用处——反着光的那片地面上，纷乱的两道足迹交织着行到某处便骤然消失，粉雪飞舞着，只降落在无暇的剩下一半世界。
我明明还没有作好与他再次见面的准备。
“总之，先在我这里吃晚饭吧。”在我出神的期间，忍足已经打开了空调，“还有五十分钟的话。”
“啊，好。”我应着，“我买了便当。打扰了，侑士桑。”
“是我该道歉才对。作为主人，居然让客人在这里吃便当。”他略显无奈地摇摇头，“最近实在太忙，几乎没有自己做饭的时间，所以家里也没有现成的菜。抱歉，千冬。”
“……侑士桑，已经工作了吗？”
“还没有。只是忙着实验室的事，最近。”
“实验室？”
看出了我的疑问，他回答得十分坦率：“嗯，我现在的专攻是生物药科学。”
“诶？！”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我以为侑士桑——”
“——‘会去当医生’？”
“一般来说大家都会这么认为吧？”
“唔。也许是因为已经有些腻烦了吧，对医院这种场合。所以不太想在临床方向上走下去。”
他走到开放式厨房区域，不知为何拿出器皿煮起了热水。
“只不过，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就这样丢掉也很可惜。”
“的确……”
“或许往研究方向深造也挺适合我的，这样想着，就选了药科学。”他擦了擦被溅出来的水打湿的手，“反正谦也已经读了医学，家里也算是有继承人了。”
“是吗……谦也桑啊。”我略微拖长了尾音，给予自己思考空间，“所以，侑士桑回到东京，是一年以前的事？因为大学院的话。”
“嗯，是因为合格了东京的大学院。”
听见了过于合情合理又无可挑剔的答案，我反而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回应些怎样的话了。就在我搜肠刮肚努力想让对话继续的时候，忍足替我挽救了尴尬。
“千冬呢？”
“嗯？”
“只是单纯的搬家？”
“啊，不。我也一样……刚刚收到院生合格的通知。”我说，“教授的研究领域偏向新闻媒体，和我的方向差不多一致。”
“是吗。”
似乎也没有多问下去的打算，他倚在厨房台面旁，看起来没什么负担地抱着臂。
“近况调查就到这里——反正已经是邻居了，之后还有慢慢聊的时间。倒是现在，再不吃晚饭的话，便当该凉透了吧。”
……也是啊。虽然对一切都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但眼下的当务之急，大概还是先填饱肚子才对。
从外包装摸上去，便当已经凉了九成。我撕开最外面的塑料膜，耳内传来“咔嗒”的关火声音。紧接着，没过几秒，一只手出现在视野内，将我拿着的便当轻巧地取走了。
“帮你加热。”他说。
微波炉嗡嗡的声音在室内回响着。
不久，因被再度加热而重新散发出扑鼻香气的便当来到了餐桌上。我拉开椅子坐下，拆掉方便筷包装，刚要宣布“我开动了”，然而下一刻，一个茶碗紧随便当之后进入视线，也降落到了桌上。
“……味噌汤？”
在辨清里面盛着的内容物后，我不禁发出了声。
“朴蕈味噌汤。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这回倚靠在了餐桌旁，忍足面朝这边开口，“不过，喝下去的话，身子会暖和起来吧。”
原来他刚才煮热水的原因是这个。
放着蘑菇的褐色味噌汤，香味随热腾腾的蒸汽一同飘散出来。虽然应该是便利店里卖的速食产品，但此刻被他盛在茶碗中，看起来竟像是精心准备的料理。
……很好喝。
“侑士桑，不吃晚饭吗？”
“回来之前在学校吃过了，不用担心我。”他笑了笑，“……还是说，光是被我看着吃饭，会有点尴尬？”
“也、也没有这回事。”
仅仅放松着身体倚靠在桌沿上，他平静地望着这边。在自那时开始的某段时光里，这样的画面我仿佛绝对看见过，以同样的视角。只不过，他的短发格外扎眼。
比起那时来，他好像又变高了一点，毋庸置疑，身形也更加成熟。不知从哪一刻起，他好像已经彻底挣脱了中学时代的幼稚，令人感到寂寞地成为了大人。
寂寞的味道溶化在味噌汤里，我小心翼翼地吞咽着。
好奇怪。我现在的心情，和那时一点也不一样。
我……也变成大人了吗？
……
在沉默的用餐即将迎来尾声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起来。
“是开锁的人到了。”我抬起头对他说。
“嗯，让他们按我的门牌号，我来给他们开门吧。”忍足一边应着，一边走到门口将挂好的外套拿下来，“餐具就放在那里，一会我来收拾。”
等我和工作人员的电话沟通结束，他也恰好整整齐齐地穿好了外套。门铃声响起，他按下开门按钮，回过头来。
“对了，刚才在楼下门口的时候，不是拿着一把钥匙吗？”他又扶了扶眼镜，“那是什么？”
哗地一下，令人难以抵抗的丢脸感涌了上来。
“那个……是我新买单车的钥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