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3 夹层
大概是因为天天都要待在实验室的缘故，忍足似乎经常忙到很晚才回来。
有时，在坐在电脑前完成教授布置的课题时，我会听见楼道里微弱的脚步声。每当这时，我便将音箱或耳机的声音关小，以便听清接下来的钥匙哗啦声，锁芯咔嗒声，以及门被拉开时如问候般的吱呀响声。
“砰”的声音穿透墙板传来，他进屋了。
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着。
冬天的衣服已经被彻底收进了衣柜，现在是四月底，所谓的“春日和”尾声。
马上就是五月黄金周了，而今天也是名为“昭和之日”的第一天假期，我不用去学校。接下来有七天完全空出安排的假日，虽然还没有具体计划，但今天暂且用来大扫除一下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将扫除的想法付诸实践并不是十分简单的事。才刚把地板拖过一遍，从腰背漫起的酸痛就已经令人萌生了想要偷懒放弃的念头。我将拖把暂时靠在玄关墙边，却在同一时刻听见了楼道上的动静。
“我就说嘛，黄金周肯定还是要给你们放假的啦，侑士——”
熟悉到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声音。脑中的某个发条咔地松开，我下意识地按下了手边的门把手。
穿着一件棒球衫的红发男生出现在视线里。
他戴着针织帽，酒红色的碎发不甘束缚地从帽底钻出几缕来，显得时髦而随性。他两只手插在棒球衫口袋里，明亮的眸子在瞥见我之后逐渐染上了惊讶的神色。
“你，你是……”
脑海中第一句话语浮现的瞬间，我本能地拾了起来。
“好久不见……向日桑。” 我说。
……
窗帘轻轻飘动着，与窗沿来回相触。午间的阳光在空气中跳跃穿梭，挟带着微尘翻卷而起，以虚无的身姿悬浮飞舞，又纷纷然缓慢地各自降落在最近的接触面上。
这里是忍足的房间。
“侑士那家伙，都没跟我提起过。你也住在这里的事。”
向日拿着饮料喝了一口，转脸望向恰好从客厅进来的忍足。
“你也没问起过不是吗，岳人。”
“少来了——谁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巧的事啊。”
似乎已经不太容易被用来应付的话迷惑，向日不满地回了一句，才转过脸向这边来。
“……不过，看你们的样子，好像相处得还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倚在门框上，忍足笑了笑，“作为邻居，得好好相处才行啊。”
明明是向日朝着我说的话，不知为何他却抢在前面回答了。他的陈述平静而坦然，我忍不住望了他一眼，再收回视线时，阳光似乎安分了下来，只裹着微尘躺在桌面上。
我没有开口。
“对了，镜见——高中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你是不是都没有长高？”
打破沉默的是向日的声音。看起来和我一样确实地读到了凝滞的空气，他努力地改变了话题。
“谁说的……我可还是有长两三公分的。”我便也尽量换上轻松的语气，“是向日桑自己长高了太多的缘故才对吧。”
“就算长了不少，这家伙还是只刚到一米七而已。”忍足插话进来，“这就是所谓的五十步笑百步吧。”
“啰嗦……！要那么高的个子干嘛，身体都不轻盈了。”
果然展现出了怒气冲冲的恼火样子，向日撇了撇嘴，扔下一句“我再去拿点零食来”，便起身向房门外走去。
“说得对，已经足够啦。”我抱着膝盖附和道，“岳人桑。”
“‘岳人桑’——？”几乎就在下一秒，他的脑袋便从门口探了回来，“喂，听着怪怪的耶。”
“啊，都是侑士桑说的。我以为我们已经过了会对称呼那么敏感的年纪了。”
忍足状似无奈地拍了拍从门口探进来的向日的脑袋：“因为岳人这家伙还是小孩子嘛。”
“谁是小孩子啊。”十分果断地把他的手打掉，向日翻给他一个白眼，便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他依然半倚在门框上，视线缓缓地移向坐在地上的我。迟疑了一下，我收回目光望向自己的膝盖。
“岳人是来拍视频的。”他的声音不大，听上去也并没有移动步伐，“他现在经常会拍一些视频传到自己的频道，最近渐渐开始有人气了。”
“诶……这样啊。”这对我来说倒是崭新的情报，“也拉着侑士桑？”
“是啊，有时候。不过我出镜的脸都是模糊掉的。”他说，“万一哪天变成了人气频道，我可不想让这张脸跟着一起出名。”
“什么嘛，出名有什么不好的。”客厅里又传来了向日的声音，“等我的人气高起来，你们说不定连跟我见面都要排队了呢。”
“……是是。”忍足附和了一句，我看向他，他指着客厅，用口型对我说“小孩子”。我忍不住笑了。
“啊，搞什么啦，上次让侑士你买的杯面，怎么少了两种口味？”数秒后，向日的声音再度传来，“那今天的视频还怎么拍嘛——”
展露出无辜的表情，忍足将半个身体探到客厅：“前几天晚上太饿，我就吃掉了。”
“侑士——！！”
“当时可没有告诉我是为了拍视频。”忍足听起来颇为义正辞严，“我还以为只是岳人你自己想吃而已。”
“……”这回客厅里连回音都没有再出现，我几乎能想象到向日垮着一张脸的样子了。
“……真拿你没办法。”忍足将探出去的身体收回来，同时也收拾了心情似的直起腰，“还需要哪些口味，我现在去便利店帮你看看吧。”
客厅里传来了闷闷的一句“你最好买到哦”。
……
随着忍足的离开，房间里乃至整个屋子都仿佛空荡了许多。我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这时，怀里揣着几盒杯面，向日又重新走了进来。
“哦，对了！镜见，你要不要也来一起拍？就今天。”
“咦，我吗？”我直率地表示了诧异，“杯面评测？”
“你很懂嘛。虽然也不是什么新主题了，但这次想尽量做得有趣一点。”
他终于也盘腿坐下来，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相机。
“对了，你还没看过我的频道吧？”他一边兴致勃勃地调试着相机，一边念出自己频道的名字，“你自己搜搜看好啦。”
很快，手机屏幕上映出了他作为视频博主的卡通头像。虽然现在还只有几千个关注者，但最近的几个视频播放量都在增加。禁不住对他的第一个视频感到好奇，我往下翻了几页。
“环境不一样呢。原来侑士桑还不在东京的时候，向日桑也去找他拍过视频啊。”
“啊……是啊。前面有几个，还是千绘也在的时候拍的。”
“千绘，是……？”
不知为何，直到刚才还完全将注意放在相机上的他，在听到这句话后，却仿佛在球场上打出了双发失误般有些慌张起来。
“这个，你就算不认识也没关系啦……！不是很重要的人哦。”
“……”
将手指悬停在视频封面正上方，我迟疑片刻，还是轻轻触碰了屏幕。
“大家早中晚上好——！欢迎回到我的频道。如果你是第一次点开……”
是向日精神饱满的声音。在他说完开场词之后，旁边一个跪坐着的女生冲着镜头挥了挥手。
“大家好！我是第一次出现的千绘……”
虽然脸部也经过了模糊处理，但她的声音很好听，打扮也十分精致。在她之后，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担任嘉宾的忍足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从第一个字开始便淹没在我身旁向日的声音里。
“她，是侑士那家伙……之前的女友。”
他低着头，声音压得很轻，手指不断地来回搓着相机侧面。我没有按下暂停键——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手机里同样的声音便飘散到空气中，撞击着尚未成形的沉默。
“别看了，镜见。”他终于半转过身来，不知是否掺着窘迫地抬手，想代我触碰返回键。我躲开他的手，自己潦草按下，又迅速锁上了屏幕。
“没事的，我明白的。听向日桑这样说的话。”我说，“毕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镜见。只不过，就连我有时候也猜不透侑士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又低下脸去，这回手指摩蹭的换成了相机左侧。
“……而且，我也不想让你难过。”
我无法肯定或否定他对我感受的判断——奇怪的是，我甚至一时无法界定这种心情究竟能被归为什么。就好像帆船航行到无浪的海面中央，却忽然独自无依无凭地摇摆晃动起来，并且还被岸上的人们围观着似的。
“千绘……给人的感觉很漂亮。”我望着他的相机。
“啊，很漂亮，待人亲切，也挺活泼开朗的。”他说着，慢慢停下手指，“……但是，那两人还是分开了。说是性格不合……至少侑士的说法是这样。”
“……嗯。”我轻轻应着。
“——啊，你别误会……！长相什么的，你也不赖啦。而且，我也没有在特意夸她之类。”
他看起来有些局促而慌乱地解释着。
“那时的那段采访，你也看到了——明明……明明，你才是侑士亲口承认的第一个恋爱对象。”他有点吞吞吐吐，“……虽、虽然，如果说正式的女友的话，她也确实是第一个……”
“别担心，向日桑。”我咧开嘴冲他笑了一下，“我没有那么在意。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段故事嘛。何况，那时我们都还只是中学生而……”
“……你还喜欢他吗？我是说，侑士。”
“诶？”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问出来了。”他静静地捧着相机，再度低下脸去，“你好像没怎么变……镜见。”
“那是因为向日桑高中也经常能看见我的缘故吧。”
“如果你现在有男友的话，对不起，是我多话了才对。但，我总觉得……”
“我……还没有交过男友。”
“咦，骗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他眨着眼睛转过头来，“从那以后直到现在，都没有和别人交往过吗？！”
看着他夸张的反应，我也像他一样眨着眼睛，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台词来回答了。
早知道的话，就直接撒谎说有过一两个男友好了。看他的反馈，大概他也至少有过、或者说不定现在还有女友——总感觉，我一片空白的经历，就连说出来都好像是一件丢脸的事。
究竟是为什么呢？收到情书也好，抑或是在流行的社交软件上被草率地告白，实际上，我好像都经历过。只不过，无论哪次，我大概都是先打着哈哈蒙混过关，再悄悄慢慢地切断或是尽量避免与他们的联系。我只是选择担任着一个习惯性逃避的、在恋爱方面不入流的角色而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过交往经历。”
向日没有立即接话。他又眨了两下眼，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好像即将要说出什么来的时候，从房间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窸窣声音。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没让我们等多久，忍足拿着一盒杯面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房间门口。
“只找到了一种口味，抱歉，岳人。”
他说着，倾下身体将杯面递给向日。向日一只手按着相机，努力地半转身体接了过来。
“没事，就这样好了，待会我在视频里解释一下。”向日把杯面也放在腿上，接着又望向这边，“对了，你也和我们一起拍吧，镜见。”
“嗯，可是我……”
“……对不起，千冬。我是说——我觉得，还是叫你千冬比较好。”他飞快地扫了门口一眼，又飞快地移回视线，“你，不介意吧？”
只略微怔了片刻，我摇头说“没关系”。唯有忍足看起来好像稍显诧异，他抬了抬眉毛，颇为好奇地也走过来。
“我不在的时候都聊了些什么？关系一下子变好了似的。”
“没、没聊什么啦，只不过看了一下我的频道而已。”
向日伸出手，把刚才摆在一旁的另外几盒杯面一起扫过来。
“待会听我设计的规则就行啦，等我把相机准备好，我们就一起到客厅录吧。”
……
视频拍摄结束的时候，日光已经越过了一天中最温暖的时间。矮桌上摆着被我们三人消灭殆尽的六七盒杯面，其他向日带来的惩罚用小道具则七零八落地散在桌子周围各处。
奇怪的午后。我望向向日，他正撑得够呛似的四仰八叉地躺在角落的懒人沙发里。方才比他少吃一杯、看起来仍有余裕的忍足站起来，尽显主人风范地开始收拾桌上只剩汤水的残羹。
千绘。只要望着他的身影，这两个字便自然而然地跳到空气中，降落在他身上，闪烁起若隐若现的光芒。
“我来帮忙吧。”我说。
他的家里，似乎没有任何有关千绘存在的痕迹。我将面汤倒进厨房水池，有意无意地抬眼扫视客厅的摆设。每一样都很普通。
向日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了……侑士，千冬。”
“嗯？”我抬起头。
“我想明天去找亮他们。”
他依旧陷在懒人沙发里，脸庞朝上望着天花板。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