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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番外2 遠景(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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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7 发条

放置在桌面上的手机未曾言语,只倏地亮起屏幕。钢化膜边缘碎裂的缺口因背光而愈加显眼,看上去多少有些冷酷。

熟悉的社交软件上有新消息抵达,发件人是御惠。不出意外的话,内容应该是有关明天的集合时间敲定。

去登山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

“最近,要回东京待几天。”

她在电话里这样说。

“出差吗?”

“唔,不是。我请了一段时间的假。”

“诶?”

“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因为有点累了,最终想要喘息一下。”

“工作方面的不顺心?”

“啊……虽然也可以这么说吧。不管怎么样,和千冬也已经好久没见了吧?”

“是因为梓真你总是行踪不定的缘故。”

“我想家了,千冬。”

匆匆地说着对她来说不合常理的肉麻话,听筒内,她试图镇定自己似的停顿了几秒,才又深吸一口气。

“我们从奥多摩车站出发,去登本仁田山。”

……

她的模样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随便带朋友来哦。”她的嘴唇在遥远的听筒另一端、在缥缈的记忆中利落地翕动。成为大人后偶尔将头发染成奇怪颜色、仿佛对任何事都毫不在意的、随性而反叛的御惠梓真。

“反正也不是因为想念千冬才回来的。我想念的是家啦。”

她的声音这样回响着。

我叫上了泷。作为对约定的兑现,他则给凤和芥川打了电话。我坐在床沿,一面用无线耳机与御惠通话,一面翘着脚确认社交软件上来自泷的信息。

“嗯,朋友嘛。我之前的很多朋友都是在登山过程中才认识的,已经习惯了,所以完全不要紧。带千冬自己想带的人来就好。”

“啊……是吗,这样啊。”

“还是说,是男朋友,之类的?”

“不是啦。我没有可以向你介绍的人。”

“也是——按照千冬的惯性来看。”

手机屏幕上弹出新消息来。

——已经和他们俩说好了。计划没变吧?

与耳道轮廓舒适地贴合着,无线耳机内继续传来与视线中文字毫不搭界的内容。背包、合适的鞋子、水分,什么的。

“登山,不会腻吗?”

趁她的句子画下一个逗号,我才找到机会插入。

“啊?唔……”

“迟疑了诶,梓真。”

“嗯。”即便刚刚话语的节奏被我无预兆地拖缓,她也还是马上找回了声音的下一个落脚点,“会腻哦。”

“诶?”

“嗯,会腻的。这边的山,说实话,比东京周边的都要好看,千冬。”

是因为腻了才回来的嘛。她这样说着。

……

我们从各自的据点出发,在奥多摩车站集合。前一天刚下过雨,潮湿的余味留存至此刻,窃窃地沉在空气中。苍绿色山麓环抱着木造外型的车站建筑,视野内的矮山参差,而山顶却无一例外地悄然隐于灰白的天空。

当终于看见我邀请来的三个人时,御惠顿时露出了堪称明显的失望表情。

“什么呀。”她伸手整理了一下冲锋衣的领子,“我还指望你带些新面孔来呢。”

听话地按照她的建议穿了长袖外套,我们以颇为一致的形象因她直白的言语而暂时面面相觑。未曾犹豫多久,我转脸将唯一没有把拉链拉严实的泷向她的位置推出了一步:“不是新面孔吗?”

说实话,他变了许多——往帅气的方向。大抵还是根本的性格使然,从未怠于形象管理的他无疑是我们当中最精致的一位。悉心打理过的时下最流行的烫发,自然到几乎看不出的淡妆,再加上本就秀气的五官加持,简直活脱脱是从杂志封面跑出来的人物。

“嗯……的确很帅。”多亏我的动作而省去了凑近观看的必要,御惠不紧不慢地评价,“不过,不影响我认出这张脸。”

“真是,别把我当道具用啊。”在踉跄过后迅速调整好重心和姿态,泷用熟悉的声音抱怨了一句,“话说回来,这不是叙旧的聚会吗?”

“我可没那样说过。”我澄清。

“真过分,镜见。”他撩了一下耳畔的碎发,伸手指向一旁的凤,“知道把这家伙约出来有多难吗?”

本来只是温和地笑着,直到被点名,凤才意识到什么般地冲我们眨了眨眼。

“抱歉,瑠李她总是问这问那的。”

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视线从令人感到吃力的高度投射下来。皮肤似乎晒黑了些,他坦率地露出笑容,耳垂上的黑色耳钉熠熠闪着细碎光芒。

“看见了吧?有女友就是这么麻烦。” 泷摆摆手。

我打趣:“可是,泷这么帅,应该有很多人追吧?”

“我还没有恋爱的打算。”算是侧面证实了我的猜测,泷只摊开手,给出了回避重点的答案,“再让我悠闲地度过一两年吧。”

“补充知识——泷啊,之前碰见过非常黏人的女孩子。”

芥川笑眯眯地插话进来。依旧是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浅色自然卷发,只不过额前简单地加上了一根发带作为装饰,看起来随意又自然。

“诶——”我拖长音调,“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好了,就不要再说我的事了。”不负我望地以无奈表情作结,泷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我们该出发了。”

不知是因被揭了底而难堪还是不愿重拾已被时间冲刷散落的记忆碎片,总之他试着回避话题,而我们也没有再追究。巴士的及时抵达为接下来的行动铺好台阶,我们什么也无需考虑地按照轨道前进。

云只是低低地织在一起。

……

除了御惠以外,我们几个剩下的人都是初学者。登山杖由她提供,我们在等待分发期间傻傻地站着,这场景使人不禁想到中学时新加入社团的第一天。仿佛真正的专业人士,在一遍又一遍严肃地提醒前行时注意脚下后,御惠才终于点头,今日的登山得以正式开始。

地面泥土因前一天的降水而显得湿滑新鲜,埋藏其间的石块摒弃沉稳四处松动。生疏地用登山杖撑在身侧辅助行走,我紧跟着御惠的步伐,看她因漂染浅色而变得毛躁的发丝随登山包一起一伏。

“……真的没关系吗?”无法摸清被眼前图景驱动的缘由,我开口道。

“嗯?”

“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带了梓真你不认识的人来。”

“我都说过了,我的朋友不止你一个哦,千冬。”她保持着回身的姿势,“交新的朋友很开心嘛。”

“听起来真绝情啊。”

“我就是这样的家伙,千冬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啊,我明白了。梓真好像有点——”

“有点?”

“有点,美国派?”

“哈哈——”

听了我的话,她爽快地笑起来。

“美国派?好像是有一点——我像是美国人吗?”

“至少,比起我来。”

“在我看来,大家都太累了,千冬。”

“……”

“每个人都是。”

她回过身去,脚畔浓绿色的山草不情愿地前后翻动。

“继续走吧——还有很多路要爬呢。”

即便是在气温骤降的秋日,多亏运动中默默付出着辛劳的循环系统,血液流速加快,不久我的身上便暖和了起来。只不过,背包的重量在此期间也越来越沉,定义很快就从“携带物品的便利装备”一侧滑过中线,径直落到了写着“负担”的另一侧上。

由于背上的负担而感觉腿脚吃力,我努力地保持着重心,却在下一刻猝不及防地感觉到了脚下踢到的某个尖利的硬物。

“好痛——”

几乎在瞬间本能地松开了右手的登山杖,我弯下身想要触摸遭难的脚趾尖。然而,背后的负担显然想要与我作对——自说自话地向脊背范围外滑去,连带着我的重心一起,偏向了未曾被预料的位置。

“小心,镜见桑——”

歪斜的背包被一双反应敏捷的手及时托住,算是暂且阻止了我身体的继续倾翻。由于踉跄而下意识伸出手臂,我触碰到的充当了坚实壁垒的身躯果然是凤。

“抱……抱歉。”待身心稳定下来后,我向他道歉,“我总是这样,动作比脑子快。”

“不要紧的。”

将自己的两支登山杖收拢在右手手心,他善意地用左手指了指我行将滑落的背包肩带。

“啊,谢谢。”

“脚还痛吗?”

“还有点……不过应该没什么事。”我把背包的两边肩带复原到初始位置,又试着紧了紧用来调节长度的滑扣,“不过,凤君,现在的气质像是前辈一样呢。”

“是吗?”他笑了,“我想,大概是瑠李的功劳吧。”

“要是看到你这样,瑠李八成又该不开心了。”泷插了句嘴,“和除她以外的女生聊得这么高兴,之类的。”

“所以幸好这次大家都在,我才能毫无顾虑地来。”他点点头,“要是没有泷桑和慈郎桑,我会很难办的。”

“所以宍户桑说的是真的啊……”

“诶,宍户桑?”

“不不,没什么。不是坏话啦。”

“诶……”

“啊,说起来,”我急忙控制住话题的方向,“从今天一早我就有点在意了,凤君的耳钉。”

“这个吗?”他十分配合地摸了摸耳垂上熠熠闪光的漆黑色六边形耳钉,“是瑠李帮我挑的。”

“总觉得凤君不像是会戴耳钉的人呢。”

“……啊,是吗。是啊,也对。”

他摸着耳钉,有些不好意思般地扬了扬嘴角。

“因为,上面刻着名字。瑠李的。她没有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会戴出来。”

不论是否显得唐突,但出于好奇,一如既往“行动快于大脑”的我踮脚凑近了些,将视线集中在漆黑色磨砂的耳钉表面。工整而纤细的“RURI”字样牢牢地占据着视野中心。

“我觉得很好看。”他补充道。

视野范围边缘倚在山石藤蔓旁的御惠往这个方向悄悄撇了撇嘴,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我觉得好傻”——从那表情便读出了她的想法,我禁不住别过脸去努力忍住笑容。

“我累了——正好,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还可以聊聊天。”

挠着脖子插话进来的是弯腰将身体撑在登山杖上的芥川。倒是没有如记忆中一般哈欠连天,他只相当体贴地将在我心中盘旋已久的想法说出了口。

我们在原地放下行囊休息。

保温杯里的冰水沿着喉管一路流入胃袋,凉气则反向攀附,属口腔内部最为肆虐。皮肤因运动而有些发红,好在没有太阳,仅凭发灰的天空也无法提供火上浇油的手段。我摇了摇杯子——冰水还剩下三分之二。

“啊,是因为我夏休的时候去试着冲浪了。黑了不少吗?”

凤盘着腿坐在铺上了一小块塑料布的地面,说实话,他很占地方。修长的腿脚折叠后仍横亘于我和芥川之间,他看起来却没有注意到眼下的细枝末节,只目光灼灼地和剩下两位交换着话语。

“嗯,只是尝试啦。其实,瑠李有说过,理想的类型是那种又酷又时尚的运动系男生。”他坦率地说着,“我想试试,能不能有往这个方向靠近的机会。”

“诶——改变形象啊。”御惠放下撑着下巴的手,开始拆封带来的饭团,“说不定不是坏事哦。”

“那钢琴和小提琴呢?”我忍不住问。

“当然还在练习,虽然时间比起以前来少了很多。”他转向我,声音听起来很真诚,“毕竟,这些都是让我成长为现在的自己的东西,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果然凤君还是凤君。”

我拿出装在保鲜袋里的苹果,缓缓转动到感觉适合下口的地方。他们的话题逐渐从凤身上偏离,东一阵西一阵地蜻蜓点水。苹果不大,口感脆得出奇——我听见他们的问话朝我飞来。

“千冬委员呢?”是芥川的声音。

高中阶段就被这样奇怪地叫过,我没有太大心理波动:“嗯?”

“理想型。”

“唔。大概没有吧。”

“好敷衍哦。”

“没有就是没有嘛,这种事也强求不来。”

“那——交往过的人是什么样的?”

“那种人要是存在就好了……”

本来双手撑在腿上,看起来仿佛饶有兴趣的他,在听到我的话后似乎一下泄了气——就好像我的八卦是这世间多么值得探听的消息似的。

“诶?可是,镜见桑不是在和忍足桑……?”

如炸雷般的话语来自坐在我和芥川中间的凤。我不可思议地转向他。

“……哪有的事?!”

“咦,是谣传吗?抱歉——”宛若顷刻间变回了中学生的模样,他的脸迅速涨红,继而蹙起担忧的眉头向我道歉,“我不知道……”

“等等——再详细说说,哪里的谣言?”

另一个声音在这时插入,是御惠——带着兴致十足的表情。

“抱歉,我只是听宍户桑说,镜见桑和忍足桑住在一起……”

“我们不是住在一起——”十分尴尬地打断,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陈述,“只是邻居而已。他住在我隔壁。”

“啊,这么说‘住在一起’应该是指同一个地址……是我当时理解错了。真的很抱歉。”

凤将目光向下移去。

“如果让镜见桑觉得不舒服的话,就算想斥责我几句也完全可以。”

他的道歉力度显然远远超过当下需要,我却隐隐约约能够明白他在内疚些什么。中学时代的记忆在胶片般久远的载体上重现脑海,那是令人难堪到了极点的事实。

“千绘……是什么样的人?”

“……诶?”

我突兀地改变了话题的流向——心血来潮、抛却顾虑地。只是,凤显得诧异极了。就像在游戏中被我使用技能打击到晕眩状态,他只是不断地眨着眼。

“凤君不知道吗?侑士桑之前的女友。”

“啊,不,我知道。”他似乎还没有从晕眩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用来回答的音调相比刚才几乎提高了一个全音,“只不过……我没有见过她。”

“没有……见过?”

“嗯,大概有两次左右?忍足桑把那位带过来和大家聚会。但那两次我都还在外地实习,没能赶回来。所以,我也只是听说过她。”

不知为何,就连我自己也完全找不到缘由地,一股无实体的不甘感从心底一路矛盾地砰砰敲击着顶到了胸口。和上涌的气血一起,我下定决心,又大口咔嚓咬了两口苹果,一只手将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解锁。

“向日桑有拍过,有关千绘的视频。给你看。”

有些局促地应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脸凑过来,等待着手机画面移转。如果换位思考的话,想必他也一定对自己究竟为何突然间落入了如此境地感到一头雾水吧。

除了他以外,御惠、泷和芥川也都好奇地从不同方向和高度凑了过来,手机前挤着五个脑袋。我一气呵成地打开向日的频道,用右手食指熟练地下翻——滑动没有几次便到了最底部。深吸一口气,我开始缓慢地向上翻动。

同学整蛊,滑板技术,漫画翻拍,网购开箱。

不知过了多久,当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右侧的滚动标已然抵达最顶端——我回到了他最新的作品,一个关于自行车的视频。

……没有了。

背景是忍足之前住所的几个视频都还在,惟独印象里所有有她出镜的视频,统统被删除了。

“镜见。”

从刚才到现在,许久都未曾出现的泷的声音从我的头顶响起来。

“你还喜欢他吧?”

我仰起头,他前额略微垂下的发丝进入视线。

“我,说不清楚。只不过,至少和那个时候的心情不一样。”

对我的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泷只是笑了笑,重新走回刚才的位置,在塑料布上坐下来。

我无奈地锁上手机屏幕,为自己的过分坦诚懊悔。然而,仿佛心知肚明般,剩下的三人同样没有想象中的夸张反应——虽带着些许了然,却又像是各怀思绪,他们从我的手机周围相继散开。

“……我有很介意的事。”

我说着,将视线集中在左手剩下一半的苹果上。原本漂亮的浅黄色果肉不知何时已锈上丝丝铁褐色,理应坚实硬挺的咬痕边沿也现出了细微的蜷曲。

“我说不定知道那是什么,镜见。”泷将一边的手肘撑到膝盖上,“说实话,在当时的场合下的确很尴尬,但我认为那只不过是还没完全消失的惯性——是之前养成的习惯,仅此而已。”

“对我来说,这件事就足够佐证了。千绘好像不会被忘掉。”

“我不这么觉得。”他以微小的幅度耸了耸肩,“我不能保证什么,但至少在我看到的范围内,现在千绘已经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了。”

而我又看见了什么呢?他手包上的粉色小熊挂件,以及那晚在醉酒状态下令人无话可说的发言。

虽然,他告诉我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打网球了——或许只是忘了摘下来而已。

虽然,他一再坚持说自己从未将我错认成别人,即便这种话听起来滑稽又缥缈。而我确实没有手握任何铁证:从他口中漏出的“千”字,在我武断的补全下被拼成“千绘”——然而,与她的名字仅相差一个字的我的名字,也会有出现在那些话语中的可能性吗?

……那个瞬间,他究竟想对谁说些什么呢?

我思绪的风筝挣脱山林束缚翱翔天际,而抓住风筝线的是御惠。她用声音将我拉回了尘世。

“千冬。你有看到过忍足桑和她继续联络的证据吗?”

“嗯?”我回过神来,“没有……”

“那他有保留着她的什么东西吗?”

“我只看到过一个,是杂物包上的挂件。但是看他的样子,好像真的只是忘记摘下来了而已。我也不确定。”

“就是说,没有特别珍视的感觉咯?”

“应该没有。”

“那其他呢?比如说家里——你去过他家吧?”

“嗯,家里也没有。”

“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吗?”

“……目前为止还没有。”我如实回答。

“什么嘛,”她又撇了撇嘴,“听起来还挺安全的。”

“那是什么评价啊——”

我半是不满地吐槽,而她一如既往地看起来毫不在意。

我轻轻叹了口气。

“……但是,说实话,我和他的联系也不算很频繁。所以,我看到的也证明不了什……”

“千冬,你明白吗?你得搞清楚自己的心情。”

我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千冬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但你已经把那个叫千绘的女孩当成了假想敌。”

她的语气听起来意外的很认真。我噤声望着她,而她也望着我,并且没有因此而忍不住崩坏脸色——她似乎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听起来很不甘心。但是,如果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你或许其实是在为中学时代的自己而不甘心。换句话说,只是在跟自己赌气而已。”

“……”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将视线略微下移,集中到她红黑相间的登山包上。两支登山杖并排斜置在包侧,光是从表面看,似乎随时都有滚落到地上的危险。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千冬的回答,她没有纠缠,忍足桑好像也并没有对她恋恋不舍。”

“我是这样说的。但是,之前侑士桑在喝醉之后也有喊过她的名字。”

泷插进来:“我认为那是惯性。”

“那好吧,现在双方僵持。”

御惠也耸耸肩,但她的脸色很快又严肃起来。

“不管怎么说,如果千冬怀疑的话,那就去找更多证据啊。”

“什么?”

“努力找出更多他根本没有忘记千绘的证据,然后就可以痛快地甩掉他了,不是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

“现在是什么实际证据都没找到的状况吧?在这种状况下因为一个连有无都没法确定的假想敌而前瞻后顾,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

“千冬犹豫的理由也再明显不过了——是因为你喜欢忍足桑。”

我能说的话都被她抢先说了出来,能用来反驳的话也随着她一个个论点的抛出而灰飞烟灭。我无声地张了张嘴。

“所以说,要搞清楚自己的心情,千冬。”她说,“如果想给自己一次相信的机会,就暂时别再赌气,等找到其他证据也不迟;如果不想,就下定决心把他甩开好了。”

我望着她,还没能说些什么,她却又径直接上了自己的话尾。

“啊,对了。说到现在,所有这些话的前提都是忍足桑也喜欢千冬才对。”她的表情相较刚才轻松了许多,“千冬明白他的心情吗?不然的话就完全变成一厢情愿了。”

另外三人会意地笑起来,仿佛某种无言的起哄,只不过倒是没有人催着我回答她的问题,至少友善地顾全了我的面子。

感觉头脑乱糟糟的,我无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苹果——铁锈色已经镶满裸露的果肉表面,皱皱巴巴地佝偻着十分丑陋,令人没有多少想继续品尝的欲望了。

“好厉害!我也深受启发。”

从方才开始一直望着御惠,芥川的眼睛亮晶晶的。就今天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已经彻底摆脱了中学时代总是萦绕在周身的困意,也不再因睡眼朦胧而展现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用他刚才提到这个话题时的回答来说,或许只是因为“过了长身体的阶段”吧。

御惠不再说话,只鼓着嘴对付她的饭团。眼看周围的几个人都进入了进食时间,我本想至少把苹果吃完,却因为那扎眼的锈色而无从定念,怎么也下不了口。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将残余的苹果放回保鲜袋,重新拿起手机。

社交软件上的更新花花绿绿——大学同学里有几个简直把网络平台当成了家的家伙。我百无聊赖地向下滑动浏览着,脑内的思绪与视线中的内容交错开来。

……我在为中学时代的自己而不甘心吗?

或许这就是理由——即便已经说服自己,将那个圣诞前夜我所亏欠的拥抱还给了他,心底存在的本应被填满的洞穴也依然孤零零地空在那里,不断阻止我向他真正告别、切断与他的一切联系。

自那以来,他接连向我发送过不少次消息,而我有时会回复一两句,有时则干脆装作没看见。大概在潜意识里把这种行动划分成了“给对方带来困扰的行为”,他最近发来消息的频率也低了些。

我打开他的相册。最近一次更新是在两周前,一张冰箱内部的照片——满眼都是冰箱空荡的白色,只零散地躺着几个罐装食品和一两瓶饮料——总的来说,一派缺食少粮的图景。

也没有配文。我没什么头绪,便无意识地将照片放大,查看食物的种类。然而,其中摆在冰箱侧面的一罐啤酒,无论怎么看都感觉很熟悉。

记忆中,他的冰箱里没有过这个牌子的啤酒,相反,这是我平时偏爱的品牌。一旦仔细看,还能看到罐体上印刷的金鱼和风铃——显然,这是今年新发售的夏季限定款,而在当下的秋日,店里已经基本看不到仍然在售的了。

……这是,那天我强硬地塞给他的那罐啤酒吗?

发泄般地使劲往他怀里塞着,还凶狠而幼稚地对他说着“还给你”的我。

那个早晨,距这张照片的日期也有差不多一个半月了。我向下翻到前一次更新——还是很久之前就看过的旧电影剧照,配文则是一大段颇有些矫情的剧中台词。

稍新或稍旧的更新都没有,这是他近期上传的唯一一张照片。

他本就很少在社交软件上上传照片。

“千冬——你不吃了吗?”

鼓着双颊解决掉一个饭团,又用纯净水漱口后,御惠投来了今天第一个关心的眼神。

我摇摇头。

“不吃了,我还不饿。等大家休息好就继续出发吧。”

……

于是,我们继续向上攀登。道路的痕迹几乎无从追寻,我们跟在经验丰富的御惠身后,一边循着她的足迹,一边听她讲解这附近几条连绵山脊的特点。作为奥多摩三大急登之一,我们今天的行程算得上中级登山路线,如果没有她在前方指点一二,我们消耗的体力恐怕远不止眼下的量——换句话说,就算要休息五次、六次也完全可能。幸好,或许是运动经历为体力打下了起码的基础,直到山顶寸前,我们也没有太过疲惫。

终于抵达山顶,不远处木桩上插着小小的海拔木牌。我忍不住率先“耶”了一声,很给面子地,芥川也立即用声音跟上。御惠拉开冲锋衣拉链,再度将写着“好傻”的目光向我们投射过来。我冲她回了一个“嘁”的嘴型。

“可别掉以轻心,下山的路会更长更累的。”她走过来,用一只手指戳着我的右肩,“而且,接下来还有你最讨厌的环节。“

“……啊?”

“拍照。拍登顶照。”

得逞般地笑着,她拿出手机来。

“喂,大家都过来,我们拍照片——”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刻,我还是因自己终于也成为了她“收集品”之一的事实而感到郁闷。御惠站在我们中间,将手机高高举起来,我望向镜头,扁着嘴做出不爽的表情——她倒完全不在意,痛痛快快便按下了快门按键。

“千冬,你好难看。我很满意。”她说。

照片里,只有芥川配合她一起做了鬼脸;泷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帅气模样,凤则微微弯下身,歪着头用不会出错的剪刀手为正中间的她辅助。而我在照片上确实挺难看,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表情看起来就好像他们四个每人都欠了我一大笔钱似的。

而这张照片马上就会出现在她的社交平台上了。我破罐破摔地叹了一口气。

从我们身处的高度向远方眺望,周边山雾缭绕,远处的深碧色亦隐亦现,与雾气相缠至近处,便被悄然洗刷成苍色,间或有草色交织。远处,一座白色的无名桥静默地贯穿山色,于是顺理成章地逐渐成为了我视线歇脚的好地方。

我坐在地上向那里望着。

“千冬。”御惠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我不喜欢我的工作。”

我没有立即回应,只转过脸看向她。

“继续做下去不会有什么成绩的,我知道。”她说,“而且,如果再不让自己放松一下的话,我想我会生病。”

“你做得对,梓真。累了就应该休息。”

“我知道——但是,现实没这么简单。”

或许认为话题有些沉重,她这样说着,也把脸转过来,仿佛为让我安心般地眨了眨眼。

“放心啦,千冬。我很会自我调节的。”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和我说,梓真。”我说。

“嗯,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想辞职去重新读书。”

“……诶?”

“噗……我自己冒出这个想法时的反应也和你一样。‘诶?’,这样。”她又用手指戳着我的肩膀,“但是,喂,千冬也说了吧?我是美国派。”

我笑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从头来过好了。反正人生只是一次体验而已。”

她伸了个懒腰,将双手枕在后脑,随后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虽然,辞过一次职,等年纪大了之后,找工作可能会很困难,可能会被到处踢皮球,也可能会被议论。”

“但梓真你做好准备了。”

“诶?啊,嗯。我做好准备了。”

许久,更加小声的一句“大概吧”才从她嘴里飘出来。我用“什么呀”吐槽,接着看她向后躺倒在草地上。

“有喜欢的东西和人真好,千冬。”她说。

我望着白色的无名桥,仿佛有什么从心底的空洞处拔地而起,接着撕扯开新生的脐带,朝一片苍绿的远方飞去。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下定决心地拨通那串号码,我将手机举到耳边。山间信号微弱,等待接通的提示音等间隔地跳动着,余光里御惠好奇似的撑起了身。

所幸,电话接通,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怎么了,突然打电话?”

“侑士桑,”我说,“我在本仁田山山顶。我想为之前的事道歉。”

谁知,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掺进了名为紧张的波动。

“你说什么?”

八成是信号的问题,我的声音在他听来断断续续。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现在在本仁田山山顶。之前因为千绘的事冲侑士桑发脾气……是我不好。我想向侑士桑道歉。”

这回,他甚至没等我的尾音落下便抢先开了口。

“千冬,别做傻事。听见了么?”

“……啊?”

对他的回应感到莫名其妙,我本来酝酿好的感言一时间扑棱棱地飞到了抓不住的地方。迷惑地攥着手机,我朝密切关注这边状况的御惠摊开手表示不解。

“……听着,千冬。别挂电话,我马上过来。”

听筒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嘈杂,我将音量调到最大。衣服扫过家具的声音,拖鞋在地板小跑着摩擦的声音,以及急切的开关门声。他甚至还打翻了什么——有玻璃在地面摔得粉碎的声音响起,我不由得将手机从耳畔拉远了些。

就在这瞬间,我恍然醒悟过来。

“侑士桑!”我向话筒大声喊着,“侑士桑——”

“我在听——别挂电话,不要挂电话。我现在就过来,好吗?”

我哭笑不得。御惠用口型问“怎么了”,我便用手捂住话筒,向她解释道:“他好像以为我要自杀……”

“哈??”

“说是现在就赶过来——开什么玩笑,就算坐JR过来也要两个多小时……”

“……千冬。你一开始跟他说你在山顶干什么啊?”

“本来只是想用看到的风景做铺垫,会显得感人一点而已嘛——!”

然而,即便向她解释也毫无用处,就连背后的另外三人也因为这边的动静而好奇走近,现在我毫无预兆地成为了中心位置,

“——千冬。千冬,别挂电话。我已经出门了。”

听筒里传来被电信号扭曲了些许的他的声音。怎样也无法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我颇有些无奈地松开捂着话筒的手。

“我没有想自杀,侑士桑……”

“你说话了吗,千冬?那边声音断断续续的——糟糕,是信号吗……”

……这下麻烦了。光是赶过来也就算了,生怕他会报警,我决定不再在我的手机上浪费时间,便挂断电话,朝一定同样有他号码的那三人伸出手。

“手机,随便谁的,给我一个。”

“给,镜见桑。”

不出所料,动作最快的是凤。他迅速找到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拨通,接着把手机交到我手上。

电话接通了。这回,还没等他开口,我便率先喊了出来。

“我没有要自杀,侑士桑——”

那边沉默了好几秒,才传来带着些疑惑的声音:“……千冬?”

“是,”我如释重负,“我和凤君他们都在一起,在本仁田山。”

“你说……没有要,做那种事?”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我们今天是一起来登山的。我、凤君、芥川桑、泷,还有梓真。”

“……你真的吓到我了,千冬。”他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如释重负,“没事就好。”

令人没想到的是,下一秒,开启着免提的手机被它的主人从我手上抽了回去。

“不是没事哦,忍足桑。”

一手叉在腰间,另一手拿着从我这里没收的手机,凤大声地冲话筒位置说着。

“镜见桑她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他说,“我们在这里等忍足桑过来。”

“……凤君?!”

我本能地想要制止,可接着电话的他却朝我的反方向半转过身去,甚至将手机又举高了几分——面对他的铁壁防御,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泷则拍了拍我的肩膀,冲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下我彻底被他们排挤到了能接触到手机的范围之外。

“……我知道了,我马上赶过来。你看好她。”手机扬声器里传来声音,“具体位置,待会发给我。”

“好,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就下山,到时候在山脚见。”

看起来胸有成竹地挂断电话,凤这才将身体转回来,脸上漾出率直的笑容。

“抱歉,镜见桑。”他说,“因为这毕竟是我的手机嘛。”

“……”

想说的话虽像山一样多,我却对某些已无法改变的事实心知肚明,于是只能用百感交集的沉默来回答他了。

……

手机信号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在坐在山顶休息期间,他不断通过社交软件向我发来信息,一条接着一条。我试着回信,而能否抵达完全得看运气——有时能够顺畅地接上他的问题,有时连续几条的顺序随机变化着发到他那里,有时则一直有白色圆圈在回复气泡框旁打着转,无论怎么等也发不出去。

我所能做的只有盯着手机屏幕,看上面一条又一条的新消息从聊天框左侧跳出来。

“别玩手机了,千冬。”

正在专念的时候,御惠从侧面拍了拍我放在地上的包。

“时间不早,该下山了。我们到山下再等。”

“梓真,”我转过头问她,“下去要多长时间?”

“唔,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从来时的登山道回去。应该会比上山快一点。”她说,“但是下山更难,很伤腿和膝盖。一定要当心,不要摔跤。”

“两小时左右?”

“别担心时间了,哪边都不会耽误的。”

“我当然知道——”

“不要玩手机才是最重要的。”她颇为强硬地指向我的手,“不准玩手机,否则滚下山我可不负责。”

“……好啦,我知道了。”

接受了她的要求,我锁好手机放回口袋。

……

真正实践的时候,我才发现下山路果然比预想中更加使人疲惫。小腿肌肉持续绷紧,膝盖由于重力作用反复受到冲击,只坚持一段时间,两条腿便又酸又痛了。我们短暂地歇息了两次,途中凤接了几个电话,其他的一切与上山时基本没什么两样。

天空进一步蒙上阴霾,雾灰色几乎蔓延到了能见度范围内的一切图景上。前方已经能看见普通民家了,果不其然,又走了几步,写着“ゴンザス山脊入口”的标牌映入眼帘,本次登山到此完整结束。

御惠率先打开手机,查看记录登山时长和距离的软件;我便也想起已经恢复如常的信号,于是解锁屏幕,紧接着,无数社交软件上的新消息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无声地跟在他们身后,我从上往下一点点翻看着读完,就在这时,一条新讯息又从左侧弹出来。

——我快到站了,奥多摩。

“我们往奥多摩站方向走吧。”凤的声音很快响起来。他伸出手比着方向,又体贴地从芥川手中接过暂时脱下来的外套,对他说的话点头回应,数秒后又望向我,晃了晃手中的手机。

“好。”我说。

……

在奥多摩站正对面,有一个名为“冰川”的服务站,里面提供平平无奇的饮料啦,套餐之类,也可以坐下歇脚。这也是我们原本就打算前往补充体力的地方。正在那装修古朴的小店显露形状之时,另一个身影从车站背面跑过转角,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一手拿着手机,身上没有任何背包一类的东西。这个时点街道空荡,他小跑着的身影高挑得突兀。第一眼便看见凑成一团的我们,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径直朝这边跑来。

他跑到我面前,前倾身体伸出双手,抓住了我的两边肩膀。

“……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从未在日间如此近距离地正面观察过他的模样,我感到一阵慌乱。他的视线穿透玻璃镜片径直投射而来,嘴唇则欲言又止般紧紧抿着。我无法对上那道目光,只能抬眼望向他的刘海——形状和长度都正合适,现在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只不过,他后颈的头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修剪过,如今已经度过显得邋遢的尴尬期,干脆质变成了男性的中长发。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抱、抱歉,是因为手机信号……”

我有些局促地撒了百分之五十的谎,却因不知接下来话题会往何种方向转变而感到忐忑。其余四人未曾发言,我猜不到他们正以怎样的表情观看眼前的画面——

他闭上眼,轻而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事了……千冬。没事了。”

对任何事都没有继续追究:时有时无的讯息啦,在凤口中被无限夸大的我的心情啦,又或者是我对他的道歉——他只是缓缓睁开眼,出口的声音带着试探般的抚慰。

“什么都别再想了,好吗?”

一时有些恍惚,我被化为生锈机械的大脑支配着,望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这只是我和迹部的想法,但是,我想先告诉你,千冬。”

他纯粹地望着我,那道视线的方向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的移转。

“十二月份,英国那边会放圣诞假,而我们这次从年底到明年元旦有九连休。”他认真地说着,“到时候,迹部会回来,我们所有人一起去自驾旅行。那时候的大家。”

“我们去北海道,千冬。”他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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