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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日吉If番外 猫,猫的刺和猫(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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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rr 8 耳簇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

只要能够重来一次的话。

我站在洗衣机前,只是不断地哭泣。洗涤模式已经设置好了,洗衣液倒得比平时都要多,我却忘记了先放水。从最上层的外套开始,蓝色半透明的洗衣液黏稠地覆盖、渗透布料表面,将衣物浸成别扭的颜色。

柔顺剂也用完了。空瓶和大开的洗衣机盖在模糊的视野中滑稽地并列着。我用双手捂住脸,在抽噎的间隙后退几步,尽量不让泪水滴进内桶。房间内安静至极,除了我自己难堪的声音外什么也没有。

就像昨夜一样。在我住处附近的街道上,破开寂静夜晚的我和他的声音,不知是否给这一带的住户造成了些许困扰。在几乎能触碰到他鼻尖的距离处,我以木然的表情流泪,却发不出任何声响。然而,垂下头的他充满克制的哽咽啜泣的声音,在耳蜗深处反复碰撞振动着。

这是延迟了太久的哭泣。被梅酒香气旋紧的发条在睡眠期间一圈圈松开,恍惚间,不知在何种时刻才终于冲破脑内脆弱的屏障,带来后知后觉的痛楚。

显然,他并不愿意将那通红的眼眶示于人前。在将我放开后,他仅仅迅速背过身去,抬起手在脸上飞快地抹了几下。分别前,对我最后用来收束的几句突兀的发言,他也不再回应,只是将背影朝向我,不知在坚持什么地紧紧攥着拳头。

被那力气强迫与石质墙面摩擦的缘故,我的腕部留下了浅淡的红痕。表皮稍微蹭破了一点,但,倒也不至于非得用创可贴处理的程度。我用右手食指轻轻碰了碰,大概是刚才沾到了洗衣液的责任,破损的地方一圈圈地泛起细微疼痛。

只是柔顺剂用完了而已,下午去买新的就好了。我避开沾上洗衣液的手指,用手背虚无地抹着湿润的脸颊。

手机被丢在一旁,就在不远处低矮的茶几上。如预料中地,他没有传来任何信息。手机屏幕一上午都安静地黑着,和游戏通关后便失宠的电视机没什么两样。

按照他的性格来说,或许,我已经被拉进黑名单屏蔽了也说不定。

我缺乏向他发送消息的勇气。装作无事发生地说些什么,用“已读”来验证社交软件上的好友关系仍旧存续——简简单单的任务,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我向来不擅长与猫相处。或许只是因为我自己也是猫的缘故。

思考良久后,我打开社交软件,点击屏幕右上角的加号创建群聊。

将御惠和日吉的名字勾选上,我深吸一口气,点按了确定按钮。

于是,新的群聊出现在视窗里。左上角,群聊信息清楚地显示着3的人数。总有些不放心似的,我又点开成员信息查看——他们两人的名字都在其中。

……他没有把我拉黑。

然而,这种行为总有后果。很快发现自己被拉进莫名其妙的群聊,御惠的讯息在一分钟内便跳在了对话窗口中。

——这是做啥呢?

甚至用的是福冈方言。大学考去了南边的九州的她,最近终于成功从一开始感叹“帅哥美女好多”的激动情绪中抽离出来,将精力集中到学校里的事上了。不过,光从这地道的方言来看,仅仅两年而已,她融入得倒是很快。

——没事啦,我随便建的。

发送看上去就很敷衍的回应,我的脑筋飞速运转着,又在下面补上一行字。

——对了,梓真。今年夏休你回东京吗?

——应该要回来的,但也可能先在其他地方玩几天~

——那我们到时候聚一下吧,上次聚会梓真都没来,好可惜。

——对不起!因为我去参加联谊会了……

无论如何,看来我们学校的男生都不太能入得了她的法眼。未被拭干净的泪痕在脸颊附近结成了薄薄的壳,我在无奈笑起来的同时,软痂一般干涸的泪壳被挤得崩裂破碎,让肌肉终于有了些活动空间。

——日吉呢?好久不见,最近在做什么呢?

从刚才开始,我发出去的消息一直显示着两人已读。他看见了我们的对话。而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时,他的头像却闪在了屏幕左侧。

——学习。

——啥呀。

看来短时间内,她是不打算放弃对方言的运用了。我将手机举在眼前,以僵硬的姿势等待着并不一定会出现的下文。

——所以,这个群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她的疑问继续迸发着。在此期间已经编好借口,我吸了吸鼻子,在聊天框输入文字。

——因为我想试试最近更新的群组新功能,但是在其他群里试的话有点丢人。

说着,我给她上面发的信息点了一个流泪的表情回应作为实践。

——还有,突然地,有点想到了曾经的时期。就是像三人组一样的时候。

大约是初中三年级光景,迹部离开冰帝之后——我们三人仍然分在一个班,关系也意外地变得不错,简直像是某种三人组。从中等部毕业进入高等部后,虽然我们的文理系选择相同,但高中只分了一次班的缘故,御惠在一二年级没能和我们同班——直到三年级考学前夕,这奇妙的三人组才终于重新聚齐。但,从各方面来说,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已经和中等部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试过了!挺无聊的……那这边就解散吧?

他们两人没有及时给予回应,为了挽救尴尬,我连忙追加发言。

——不用解散啦,留着也行嘛。万一以后有什么事。

御惠好心地提出保留的建议。然而,我的上一句话旁侧显示着一人已读的字样——大概,他已经没有再看群组消息了。我回应一句“也好”,等待这句话旁同样跳出一人已读的提示后,便将手机放回茶几上。

洗衣机内桶旋转的声音轰隆作响。我挽起有些长过头的卫衣袖子,在袖口从腕部蹭过时,缥缈的疼痛漾起涟漪。

……

春学期正式到来了。从这学期开始,我的课程明显变少,留给自己的闲暇时间也相应地多了起来。唯有部活的安排一如既往,基本上每月一回,很是清闲。

一连数日,我陷于微妙的恍惚中。与他的聊天窗口被与别人的聊天一点一点挤出了首页范围,和那晚的记忆一同从边缘缓缓褪去颜色,使得脑海中的一切逐渐失真。那些情景,究竟是否真实发生过,我很难断然确定。

三个人的群空在那里。上一次点进去看时,我的最后两条消息已经变成了两人已读,除此以外,就像大多数群组的结局那样,聊天窗展示着一片寂然沉默。关于沙罗的事,他没有再告诉我——不,不如说,他只是不再发来消息。

他也并没有在社交平台宣布什么。

新学期的第一个周末,我和包括出岛在内的两人约定了去有名的咖啡店吃当季限定早午餐。我们集合后,在等待上餐期间,话题自然流动起来。我们交换了一下第一周各自上课的感想,随后出岛开始围绕学校里女子会的工作滔滔不绝——即将到来的免费体检啦,为独自生活的女生准备的短时料理教室啦,以及有关防止性犯罪的讲座活动。

“今年是我负责的第一回。”她说,“总之,就是关于应对痴汉和独行被跟踪时的策略,也会在讲座上教一点女生可以用的防身术呀、击退术之类的。”

“谁来教?”另一个同学优花立刻表现出好奇,“警察吗?”

“不,一般跟警方合作的都是几所大学联合的活动。”她摇摇头,“我们只是学校内的女子会而已。我准备先去邀请教师试试看,不行的话,再去体育学部和社团那边找人。”

不知怎的,我的脑海中突然便现出日吉的身影。高中时,年级总是流淌着关于他的传言——曾经在街头替女生打跑过混混,之类的。另外,班上也确实有女孩向他请教过防身术,并且听说他真的在学校里认真地教了她们几招实用技术——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说起来……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应该很了解这方面。”

还没有完全从记忆中抽身,我却已然将这种话说出了口。

“诶?”

齐刷刷地,她们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

“是我的中学同学,但是他很厉害哦,家里有一个道场,自己也从小就在练武术。”我说,“高中的时候,听说他有教过班上女生防身术。”

出岛表现出了兴趣:“真的?”

“嗯,大概……”

“那可以把他作为嘉宾备选人吗?我们之后可以先见个面吗?”

她立刻拿起手机打开备忘录,很是期待地望着我。

“或者,如果实在不能来现场的话,帮我们录一段讲解视频之类的也……?”

“……啊,”我怔了怔,“这个,我也不确定……”

——我们很久都没有联系了。像这样随便撒个谎便能解决的问题,我却没来由地被噎住了声音。

事情的走向有点脱离我脑中的预设。这才意识到自己应承下了不见得能实现的托付,不安忽然伸出枝桠,悄无声息地戳刺着胸口腔壁薄弱的部分。我没有抵御的办法,只能求助地望着她,希望她能接上话音说些什么。

“不行的话,当然也没关系。”

她确实照我的期望做了。我不免松了一口气。

“不过,因为是下个月的活动,现在也到四月中旬了,千冬还是尽早问问那位朋友吧。”

很会看气氛地,她关掉满载着期待的手机备忘录,像往常那样使用着给人以无形压力的说话方式。

“……嗯,我问问看吧。”

我应声过后,她也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绽出一个微笑。

“啊,说了这么久别的事……蛋包饭都要凉了。”她说,“千冬和优花,下午有别的行程吗?”

“我没事。”我说。

“嗯,我要去书店来着。”

优花咬着吸管,说出自己的计划。我还没想好该接些什么,出岛却先我一步出了声。

“我待会也要去做志愿者活动。”她说,“那,果然下午还是分开吧?”

不论何时,看起来我似乎都是最清闲的人。对出岛究竟为何能够精力十足地同时投身学习和课余活动这点感到十分费解,我悄悄叹了口气。

“不过,志愿者?”

“前几天有贴在教学楼下面告示板上的,”她答道,“到河岸捡垃圾的志愿活动。我觉得很有意义,所以报名了。”

“明里,真是了不起……”

发自内心地发出如此感叹,就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地,我因她表现出的的积极而被打击得迟钝。由于这种打击,我也疲于继续思考,干脆专念于享用美食。很快,我便成为了第一个吃完的人。

趁他们二人还在进食中,我点亮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翻到已经被挤到下面的、和日吉的聊天窗口。

——抱歉,能请日吉给我们学校的女子会帮个忙吗?我们想请能演示防身术的嘉宾。

消息暂时没有被已读,我也并未对此抱太多期望,便将手机收了起来。

……

和出岛做志愿活动的河岸顺路的缘故,在结束早午餐后,我们同优花告别,沿路一起步行。大约一刻钟工夫,河岸便近在眼前了。

然而,那正站在岸边的两三个穿着制服的人中,却有一个令人不禁侧目的身影。

无论身高还是体型都十分夸张。我抱着些许怀疑往那张遮阳帽下的面庞望去,如此行动却反而立刻佐证了他的身份——

“骗人的吧——桦地君?!”

站在手持“志愿者集合处”旗帜的人旁侧,他因我的声音而往这边投来视线。那黝黑脸庞上的眸子并未反射出可以称作“惊讶”的神色,如此处变不惊以至于有些木讷的神态与中学时别无二致。

“什么——又是认识的人吗,千冬?”

在我们本身并不算太多的共同校外活动中,已经接连两次遭遇了这般场景,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比上回更甚的惊讶。

“虽然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但他确实是我的高中同学……”

只在高中三年级时,我和桦地同班过一年。那是稍显苍白的同窗生活——缺少社团和课外活动,整天泡在目标大学的历年试题里,我们在一起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毕业时,我却从他那里收到了令人吃惊的寄语——几乎写满了一整页纸,上面记录了从初中到高中的六年间我们拥有共同回忆的许多事,让人在讶异之际止不住地感伤。更夸张的是,不仅我一个人,全班所有人都收到了这样回忆录般的寄语——他一直都像这样,是个心思纤细又充满温暖的人。

远远地,我冲他挥着手。他望着我,以缓慢的速度点了点头。

“啊,是志愿者吗?”

在我们走近些后,拿着旗帜的女性迎上来。她和桦地身着着一样的红色背心与白色套袖,看起来是志愿活动的领头者。

出岛立刻应道:“是,我是出岛明里。”

立刻在一本小册子上找到出岛的名字,她在那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圈,随即朝桦地示意了一下。于是,他从身侧的袋子里拿出一件背心和一双套袖,缄默地递到出岛面前。

“谢谢……”

似乎也被桦地身躯的压迫感震慑到,她有些愣怔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才接过来。

“这位……你也是志愿者吗?”

领头的女性转向我,我下意识地摇了摇手。

“我不是……我是陪她来的。”我停了停,又补上一句,“但我认识这位桦地君——”

“啊,是桦地君的朋友吗?”

她笑了笑。

“桦地君很厉害呢,每个月都来这边做志愿者。”

“桦地君的话,一直都很厉害。”

我答着,将目光移向他。无论是遮阳帽还是红色背心,在他身上都努力地绷紧,显得格外吃力。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轻轻转动脸的角度,毫无动摇地回望过来。

事实上,有很多想问他的话。我将从心底滋生的叹息咽下肚,下定决心地重新转向那位领头女性。

“抱歉,虽然没有提前报名……我今天下午也可以当志愿者吗?”

“啊,因为是志愿活动,我们当然欢迎。”

她眨了眨眼,却随即看起来有些为难。

“只是,我们只准备了和报名人数相符的服装和工具……”

“没关系的,”我瞥了一眼桦地身侧另一个堆放着长钳子的袋子,“我用手捡就可以了。”

“啊……”

发出满含歉意的声音,她考虑了几秒,补上一个微笑重新开口。

“还是这样吧。请你先用我们准备好的,万一今天的志愿者没有来齐呢。”

“太好了,谢谢——”

向她道了谢,我从桦地手中接过背心和套袖。一番收拾后,转眼间又有新的志愿者抵达了——很快,在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各位!我们从现在开始分组——”

幸运的是,最终志愿者没有到齐,我得以继续使用来自管理人恩赐的制服和工具。同时,我被善解人意地与出岛和桦地分在一组,负责远处桥下的垃圾和污泥清理。移动到目标地点后,桦地将两个垃圾钳交给我们,自己则拿着铲子和一个垃圾袋往污泥最多的地方跋涉而去。

春日气候温暖,这一带的河岸因而绿意盎然。浅草里间或藏着不起眼的废弃污染物,以塑料制品为主,偶尔也有些食物和不可燃垃圾。我们三人各自忙于清理自己负责的区域,以暖阳下的细汗代替言语交流。

一边拾取垃圾一边弯着腰分类,加上午后日光逐渐明朗,我身上的细汗很快汇聚成股,黏糊糊地吸着衣服,仿佛将人直直拽入夏天,在过早的季节不由分说地由热风包裹,被汗湿的衣角拉扯下坠,溺于炎日的光芒。

曾经切实经历过的夏天扑面而来。

想来,的确有过那种时候——与汗湿的额发纠缠的、总是不懈奔跑着的夏天。初中时,我很喜欢打网球。像是某种执念一般,与单打大会死磕的日子。

……那之后呢?

因一直无法取得满意成绩而陷入迷茫的自己。因迹部的离开而些许空虚的自己。因意识到前所未有的混乱心情而感到无措的自己。

以及,在转速迥异的齿轮间,平静地愈合的日子——如春日残雪般逐渐消融,那份虚幻的心情早已不复存在。

因那些迟钝的夏日,我感到悔恨。仿佛虚度般的高中生活,像热风灌进濡湿的短袖衫一样令人不适。我抿着嘴蹲下身,与草叶根部一条打了结的塑料绳做着斗争。汗珠沿着鼻梁淌下,经由鼻尖脱离皮肤表层,亮晶晶地直坠地面。我一时有些晃神。

在因蹲伏过久而滋生的晕眩间,口袋里,手机不识趣地骤然振动。

稍许模糊的视野中,那并非来自以往任何一个夏日的消息闪动着。

——什么时候?

既没有爽快同意也没有断然拒绝,他的措辞依旧平淡简短,将气氛生生从记忆里燥热的夏天连根拔起。

——说是下个月的活动。尽快见一下,可以吗?和女子会的负责人。

他读了我发去的这条,却没有立即回应。我等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

——日吉周六周日要打工的话,约在下周五没问题吧。

因害怕收到他拒绝的话语,我越过征求意见的阶段,半是强硬地直接商讨时间。这份忐忑持续了半分钟左右,他的回复终于抵达。

——可以。下午或者晚上吧。

并没有拐弯抹角,他给出了直接而利落的答案。我攥着手机,暂时放下心来。然而这时,屏幕上的画面似乎又动了动——我瞟了一眼,是他又发了一条信息来。

——顺便,我通过面试了。六月可以开始实习。

已经下意识地点开表情贴图界面,将手指悬在了之前用过的写着“恭喜!”的黑猫图案上空,我却不由得犹豫起来。

……多少,会显得像是撒娇般的表情贴图。

轻轻点触贴图区域上方的聊天框,我将输入法重新调出,迅速输入文字。

——恭喜!好羡慕。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意义何在。本就暂时无心就职的我,差不多已经决定要考大学院来逃避工作这个选项了——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一样。

或许,只是为了让这句话看起来不那么简短而已。

由于短暂的休息,身上的绵密汗水反而更显威力,几乎牢牢抓着背心下面的薄衫,让人心生恼火。我实在干渴,于是暂时将手机收起来,率先在近处的长椅上坐下休整。

从很久之前开始,体力就算是我的短板——即便到了如今也一样。出岛已经沿着河岸向前走了许多距离,她弯着腰工作,原本过肩的长发被扎成一束——视野中,造型流畅的马尾辫在远处轻轻摆动着,看起来轻巧而不失朝气。

我望着她的身影出神,直到又一颗汗珠自太阳穴附近滴落,才好歹回过神来,对视线边缘正在靠近的人影有了些许意识。

“啊,桦地君……”

似乎是手头垃圾袋已经全部装满的缘故,他踩着沾满泥泞的工作靴,准备到集合点去更换新的回来。因我下意识逸出的声音,他在走到这边时停下了脚步。

“不休息一下吗?”

只因他的寡言,在和他相处时,我常会被迫成为主导的一方。忙到现在才终于有机会与他单独说几句话,我忙不迭地抓住机会。

“……”

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点了点头,他缓缓移动到与我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端正地坐下来。

即便有套袖和背心的保护,由于方才深入泥泞的缘故,他的双手、衣袖和裤腿还是无可避免地印上了土灰色的污痕。明白他担心的是自己身上的污渍,我没有多此一举地作声。

“镜见……桑。”

令人意外的是,他率先开了口。

“一切……都好?”

“啊,”我顿了顿,“我很好哦。”

他沉静地颔首。相比其他人来,时间似乎未曾在他身上流动——与起初的身形、样貌甚至声音都别无二致,在我的认知中,好像从来没有产生他“成为了大人”的感受。仅仅与他一同坐在这里,时针仿佛便飞速逆向旋转,直至那令人悔恨的夏日重现眼前。

“桦地君,之前的聚会也没来呢。”

我用袖子擦了擦额间的汗水。

“虽然,我知道,并不是不想来。只是,大概那不是属于桦地君的场合。”

我隐隐约约地明白,他并不能从如此场合中获得能量。正因此,他几乎不参加我们组织的、类似上次酒会那样的大型聚会。

“……”

脸上古井无波地,他再次颔首,算是对我的话表示认同。

“这样看,也到三年级了……时间过得真快。”

“是。”

“我的话,之后打算继续升学。”我望向他,“桦地君呢?准备找工作吗?”

“是。”

“在日本?”

“……是。”

“啊——我问的问题,真是……”

立刻意识到自己问出了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我懊恼地敲了敲额头。

“抱歉。因为桦地君起初是从英国来的……所以,不知为何,总有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回英国去的印象。”

一开始,他总是跟在迹部身后,简直像是仆从似的——虽然这样说既不合适也不好听——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总归令人感到好奇。

然而,他并没有跟随迹部回到英国上学。

我有许多事都还没能探明。时间比想象中更加不留情面,只将日子冷酷地切割开来,留下相距万里、深不可测的沟壑。

“我……会在日本生活。”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和,迹部桑……不一样。但……不要紧。”

“啊。”听见他提到迹部,我突然想起什么来,“说起来,迹部前辈已经回去了吗?”

“……是,说英国?”

“嗯,之前听说他因为什么会议要回日本来,还有聚会来着。”

没有立刻应答,他顿了几秒。

“……迹部桑,在……聚会上,提到了……镜见桑。”

“……诶?”

我不由得怔了怔。

“在,看以前的……照片……的时候。”

“以前的照片?”

“文化祭……的时候。大家,一起……拍的合照。”他说,“镜见桑,也在。”

他提到的照片,说实话,我没有太多印象了。大概是那种照片吧——模拟店的工作差不多全部完成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拍的合影。但至于是怎样的队形,我又置身于何种位置,这些细节部分,则完全无法从模糊的记忆中打捞了。

那是我和迹部仍有接触的最后一段时光。

“迹部前辈说什么了……?”

他已经说到了这里,我便顺理成章地问道。

“他说……镜见桑,是……很负责、细心的……运营委员。”

他的声音低沉,虽吐字缓慢,却发音清晰。

“……所以,虽然是,临时……运营委员,但,大家其实,都……没有什么异议。”

“不……这件事,非要说的话。”

我有些难堪地避开他的视线。

“其实,是那位前辈给我开了后门。”

然而,他只是平静地开口。

“……我,知道。”

脑中不可置信和恍然大悟的按钮被同时按下,我带着尚未混合成型的凌乱心情,转回脸去望着他。

“我,知道。那时,镜见桑的心情……以及,迹部桑的心情。”

“……嗯。我也知道。”

只是暂缓片刻,我收回视线,转而投向不远处河岸的桥畔。

“至少,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内,很快就明白了。那种心情的来由。”

因桦地方才的辛勤工作,河畔的淤泥被仔细翻查了一番,形状看上去也与来时有所不同了。我凝望着在深褐底色中更显浓绿的细草,与此刻毫无关系的身影却没有任何预兆地浮现至脑海。

整齐细密的前发在春风中翻飞着。以及,在那下方,形状狭长的眉毛和浅褐色的瞳孔。

“我也想过——在那个前辈离开之后。会不会是最终让人后悔的事呢,之类的。”

两种心情缓慢地混合,直至此刻,终于酿出平静。我用惯常的音量和速度陈述着。

“……但是,从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轰地一下,就意识到现实了。像是长大一样。”

我伸出手,在左侧的空气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形。

“如果,这是迹部前辈现在的世界。”

接着,在右侧毫无交集的空气中,我一笔一画地小幅度描出正方形的形状。

“这个,也许就是我的世界。”

只是认真地看着我毫无依据的浮空描摹,他的眼神专注,也依旧没有开口。

“一点重叠的地方也没有,形状不同,大小也不一样。”

我收回手来,温暖的空气中,大大的圆形和小小的正方形似乎仍各自虚无地漂浮着。

“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烦恼的问题以及关注的事,大概已经完全不同了吧。”我说,“那位前辈的事,从\'轰\'的那一天开始,对我来说,变成了像是电视里新闻上的事一样。”

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成为不再留有遗憾的事了。我在心底对自己说。

“……但是,后知后觉的是,\'喜欢\'这种心情,果然很痛苦。”

很痛苦。就仿佛重新穿梭到中学时代,站在他的视角看着这一切一般——在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已经迟得过头地,我品尝着他的酸涩。

“之前,凤君跟我说过……那个时候,日吉的事。”

因没来由的酸涩而感觉眼角湿润,我想要掩饰地吸了吸鼻子。

“他说,桦地君也知道。”

“……是。”

似乎完全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他沉声应着。

“可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告诉过我。”

眼角的湿润狡猾地试图凝成实体,我提早意识到,便抬起小臂,用套袖上方干净的部分迅速蹭了一下。

“那个人很奇怪。心思敏感,过分好强,还有点神经质。说实话,虽然脸长得很帅,却一点也不温柔。”我说,“他的话,完全不是像迹部前辈那样找不到缺点的人。”

“是。”他附和着。

“……但是,托他的福,变得很后悔呢。”

“很,后悔……?”

“想到以前的日子时,能感受到的,除了悔恨的心情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仰起脸,如盛夏般湛蓝的天空中,纯白的云丝绵绵地互相织缠。

“虽然是说了也没用的话,但是,如果能倒带重来一遍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点意识到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点喜欢上他就好了。

如果能更早点坦率地说出来,向像猫一样的他说出来,就好了。

虽然,对于在这种酸涩中像猫一样无法坦率的我来说,也再困难不过了。

“……镜见,桑。”

“嗯?”我望向他。

“我……能明白。”他说,“镜见桑的,心情。”

总觉得曾经在哪里也像这样听他说过这句话,我再次用衣袖蹭了蹭眼角,忍不住冲他笑了。

“谢谢你……只是听我说些奇怪的话,也,谢谢你,桦地君。”

“……没事,的。”他缓缓地说着,“没事的。”

我点着头。薰风卷起空气中的微尘,沿发丝轻拂而过,将遮阳帽掀起些许。澄澈的天空中,云朵堆积成遥远记忆里夏天的形状。

现在却是温暖的春日。

很快,我们重回各自的工作岗位。身上的旧汗都还没有完全干透,新的汗珠便重新覆盖了肌肤表面,甚至拧成细线,一道道地流淌下来。好在,这一带的垃圾终于几乎被我们清理干净了,河岸重归整洁。

作为全程没有休息的唯一一人,出岛看起来比我们都要疲惫。不过,我们同样热得乱七八糟,面色通红。在将鼓鼓囊囊的垃圾袋统一带回集合点后,我们拍了合影存档,然后一起去便利店买冷饮,大家挤在狭窄的进食空间里休息了一会儿。再之后,天色渐晚,志愿活动也随着廉价的庆功宴结束而走向尾声。

我和出岛商量了合适的时间,在与她同行的回家路上给日吉发了消息。只是用“好”作答,他没有再多说其他。

满身疲惫地回到家,我只感觉腿脚酸痛万分。草率地洗完手,顾不上背后仍显黏腻的触感,我将自己扔进沙发,以最舒服的姿势仰天查看手机。

自上回金泽的那批照片后,他没有再更新任何动态。思绪有些僵滞,我机械地反复滑动手指刷新页面了十来次,这期间冒出来的却只有出岛新上传的、方才的大合影。

对自己的照片并不太感兴趣,我将手机锁好放到茶几上,转动身体面向沙发靠背,暂时强迫自己放下一切纷乱的念头,蜷缩腿脚进入浅眠。

……

然而,这天的超负荷运动带来的后遗症比想象中严重。虽然早已预见到第二天会降临的肌肉酸痛,但超出意料的是,这酸痛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得到缓解。等到周三晚上,头痛和乏力同时袭来,而当浑身发冷的迹象终于在深夜冒头时,我已经大抵意识到了自己的状况。

虽然不能判明究竟是最近的流感还是只是单纯受凉的责任,但毋庸置疑,我即将生病了。

努力忍着头颅深处依照节奏鼓动的疼痛,我向明天的授课老师们依次发了请假邮件,又拜托同学帮我拍课件照片,最后,才给日吉发了消息。

——抱歉,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周五也许不能和明里一起来了。就单独和她见面,可以吗?

即便已经换上了厚被子,我还是无法抑制地打着寒战。由于头痛的缘故,我失去了继续摆弄手机的一切动力,只能顺从本能地闭上双眼。

……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奇怪的火热中醒来。脸颊像是蒸了桑拿一样滚烫,与此相反,手脚却阵阵冰凉。头痛依旧剧烈,我不想就此起床,也没有看手机的念头,只硬撑着上了厕所,在短暂的清醒后,便再度沉沉睡去。

我做了瑰丽的梦。志愿活动的河岸边,樱树夹道,花瓣如细雨般漫天飘零,坠落地面,所及之处污物尽消,就连四处乱翘的浅草也变得服帖。我握着垃圾钳站立其间,因垃圾的失踪而茫然无措。天空中,云朵一丝一丝地拼合堆积,像帽子一样巨大地盖在地面的头顶。而在窥探云层间隙时,属于夏天的气息扑面袭来,与周围春日的环境格格不入,使人止不住地咳嗽。

因梦中的急咳,我猛然苏醒。枕边,手机不断地振动着。

不知为何,是日吉打来的电话。带着细微的恍惚,我按下接听键。

“你,到底——”

我根本还没有张口,这样的声音就从听筒钻了出来。因错愕而没能接上什么话,我显得十分木讷地噤着声,而对面的声音也突然踩下了刹车。

过了几秒,似乎重归沉静,他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你在家吧。”

“……嗯,我在家。”

“是7-A没错吧。”

“诶?等等……”

“那我按了。”

因思维有些迟钝,大脑的转速完全跟不上疑问冒出来的速度。我还未能理清他说的“按”是指什么,下一秒,门铃的声音便从玄关处传来。

恍惚感强烈起来,我勉强从床上坐起身,花时间适应了一下昏暗的房间光线。门铃一直在响,我捂着疼痛愈甚的左半边额头,穿好衣服,缓慢地下床打开灯,走到玄关处按下按钮,解锁一楼的大门。

大约一分钟后,有些缥缈地,走廊内电梯“七层到了”的提示音响起。我深吸一口气,在此刻将门打开。

他的身影出现在电梯口。穿着一件以前没有见过的黑色衬衫,与那熟悉的印花繁复的单肩包一起。相比之下,我则穿着睡衣,披了一件外套,站在玄关的样子大概傻极了。

毫无缘由地,他的表情看起来挟着愠意。大步抵达门前后,他顿住脚步,我抬手捂了捂仍不消停的左侧额头,抬起头望着他。

“镜见。”他说,“你这招真的很无聊。”

“什么……”

完全不理解他的怒气从何而来,我茫然地嗫嚅。然而,只不过本能地仰头与他交换着视线,过了几秒钟,视野中的他表情却有了些许变化。原本还十分明显的愠色渐渐淡去消失,那微微蹙起的眉间反倒夹杂上了几缕仿佛困惑般的神情。

“……”

只是蹙着眉头,他抬起手来,用手背触碰了我的前额。

或许是凌乱的刘海碍事地遮挡额头的缘故,他手背的触感很是微茫。我无措地偏转视线,将脸扭向一旁紧闭的鞋柜。

“……你,就这样一直睡到现在吗。“

“对不起,因为只是很累……我没有看手机。”

头颅左半边的疼痛再度嚣动起来,我不由得皱着眉稍微闭了闭眼。

“现在很晚了吗?”

“已经六点半了。”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我今天下午满课,六点放学就往这里来了。”

“怎么会……”

完全没料到自己几乎睡了大半天,我不禁发出惊诧的声音。

“可是,日吉怎么会知道我家的具体地址?”

“我问了她们,跟你关系比较好的那几个人。这不重要吧。”

“不,抱歉。只是昨天开始突然很不舒服,我没想……”

和他一样,我对这一切感到困惑。同时,头痛经久不散,我根本没有精力深入思考与眼前状况关联不大的事。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进来吧。”我俯下身,顶着晕眩打开鞋柜门,“这里,可能没有合适的拖鞋……”

“不用了,”他说,“我穿着袜子就行。”

“我这两天没怎么打扫房间,所以可能有点脏。”

“嗯。”他只是说,“不用了。”

我关上鞋柜门,让开身体,看着他在一声“打扰了”之后脱鞋进屋。狭窄的、二十平米的居室。玄关附近的简易厨房,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行的走廊,以及尽头同时用作客厅和卧室的方方正正的房间。在狭小的空间内,他的身形显得比平日要更加高大。

“房子,果然有点小吧?”

因他的存在而感到局促,我有些尴尬地四下扫视了一番。

“添置的东西越来越多,已经有点摆不下了。我也,真的在考虑搬家。”

“……你在发烧,你自己不会不知道吧。”

他站在沙发前,背对着我发出声音。句尾落地的同时,左半边头颅的疼痛爆发般地跳动起来,我感到脚软,只得后退两步倚靠在走廊的碗柜上。

“抱歉……我的头很痛。”我闭上眼睛,“我想回床上躺一会儿。”

他又扫视了一番屋内光景,便回过身来,面色冷静地往玄关走去。我有些茫然地将后背紧贴碗柜,努力地在狭窄的走廊上为他让出通路。

“你休息吧。”他说,“我去便利店买些吃的东西。钥匙给我。”

“诶……?”

“钥匙。”他朝我伸出手,“你待会儿还准备下床帮我开门吗。”

他的道理合乎逻辑。我从书桌上的背包里找出钥匙交给他,望着他穿好鞋出门,才头脑一片空白地脱掉外套回到床上。

对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抱持着困惑。将身体滑进被窝,我摸到丢在枕边的手机,眯着眼查看被错过的消息。

社交软件上,在我之前发的讯息下面,他回复了好几条。从一开始的“知道了”,到今天早上的“你通知一下那位负责人吧”,再是又相隔两小时的“怎么回事”,以及最后面一条语气很差劲的“你在搞什么”。看起来,我甚至错过了他的两个电话——聊天窗口中,标明“未接来电”的两道提醒在左侧明明白白地显示着。

我捧着手机,眼皮却十分沉重。在白色的屏幕背光中,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再度置身于志愿活动的河岸边。道路两侧的樱树随风轻轻摇曳,宛若落雨般洒下飘零花瓣。我手握垃圾钳立于河畔,三包分好类的垃圾在脚边安静地躺着。远处的一棵樱树下,他穿着高等部制服和其他几个男生站在一起,手上拿着一本毕业纪念册。春风中,他长长的前发轻柔地翻飞,露出让人感到陌生的完整侧颜。

由于不懈的劳动,我面颊滚烫,薄衫被汗水吸在身上。他注意到茫然伫立的我,朝这边迈步走来,直到抵达我面前时停下,随后抬起手,用手背触碰了我的前额。

“……起来吃点东西吧。”他说。

感受到打破梦境平衡的外部力量,我恍然惊醒。视线中,站在床边的他将放在我额头上的手收了回去。

“勉强也没办法。”他说,“多少得吃点东西。”

说实话,我没有什么食欲。但心里明白自己几乎一整天未曾进食,我还是支撑着坐起身,向他道了谢。

他将房间内唯一的矮桌移到了床边,摆在上面的一小盒粥冒着袅袅热气。我将被子裹在身上,坐在床侧,动作迟缓地拆开一次性勺子的包装。

“明天的事……本来已经说好了,却让你一个人去见明里,很抱歉。”

我端起似乎是参鸡汤风味的鸡肉粥,小心地喝了一口。他又拿出一包能量果冻饮料来,一并放在桌上。

“明天的事,先取消吧。”

“……取消?”

“我可能没时间。”他说,“总之,我会尽量抽空,但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你们就找别人吧。”

“是吗……好可惜。我本来很期待的。”

只将视线聚焦在能量果冻饮料上,他坐在沙发上抱着臂,暂时没有回应。便利店的塑料袋仍躺在他怀中,看起来,他似乎也买了自己的便当,但到现在也没加热。

“看来,明天也得请假了。”即便是粥也难以下咽,我将勺子咬在嘴里,“我有点头晕,可能吃不完。”

“你,怎么会——”

“……我不知道,”明白他想问什么,我轻声地打断,“这几天都是正常上课,可能是前面有一天出汗冻着了,也可能是流感。最近流感的状况也挺严重的。”

“你量过体温了么?”

“还没有……”

“等吃完以后量一下比较好。”

我咬着勺子点了点头。他坐在小小的沙发上,前方面对的便是我用来玩游戏的壁挂电视。游戏盘和手柄塞在电视柜里,叠在最上层的是我不久前刚通关的那款游戏——在不合适的时候,制造了不合气氛噪音的游戏。我不由得想起那通令人恍惚的电话。

他穿着黑色衬衫,习惯性般地将袖口挽起到露出半分小臂的程度。从那身形以及更加成熟的脸庞来看,他已然成为大人了。然而,脑海里盛装得最多的分明还是他身穿学校制服的学生模样——究竟,从哪一刻起,他像这样离我远去了呢?

“日吉。”我轻轻开口,“毕业之后,我打算升学。”

仿佛有些诧异地,他抬起视线。

“比起我来,日吉总是先成为大人。”我笑了,“不过,也对。虽然只比我年长六十多天,但按年份算的话,日吉在我前一年出生啊。”

“你不是很期待吗,成人式。”

“……不,现在已经不期待了。”

勉强又往嘴里送了一勺有点温掉的粥,我稍微低下脸。

“说实话,已经不想参加了。我很害怕,有些东西会变得越来越遥远。”

左侧头颅的疼痛仍然每隔几秒就会跳出来叫嚣,呼出的气息也染上了热度。我感到一阵恶心,急忙草草喝了几大口粥,在到达极限前放下勺子。

他买来的果冻饮料也暂时不想喝,我用手摸了几下喉咙处试图安抚食道,直到感觉没有想吐的危险后,才带着歉意对他开口:“抱歉,我吃不下了。”

不知为何,气氛变得有些沉默。他向我示意不用再管,才站起身来,询问我温度计在哪里。我漱过口,拿了靠垫半靠在床上,接过他递来的温度计,含在口中闭眼休息。

耳中传来他搬动桌子的声音,不久后,走廊上的水池里响起冲洗着什么的动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初中时的他,说话直白不加修饰,还喜欢挖苦人,所以虽然人气很高,能愉快相处的女性朋友却似乎很少。只是一心扑在网球部事务上,甚至还听说对怪谈这类奇事很感兴趣,久而久之,他给人留下难以接近的印象。

到了高中,或许是那张脸的缘故,他依然很受欢迎。只是,先前有些中二病似的阴沉逐渐消散,对奇怪的爱好也不再那般执着,他变得稳重了许多。加上因他武术身手而诞生的诸多英勇事迹,他逐渐成为了学校里女学生追逐的焦点之一。

虽然,那说话毫不客气的毛病到最后也没有改掉。

虽然,他根本很少表现出温柔。

虽然。

在均匀的呼吸间,我的意识轻轻游荡。在樱花满开的河岸边,他的身形如大人般挺拔,却穿着中等部时有些久远的驼色校服。我手中的垃圾钳坠在浅草间,而他以平日里那般淡漠的表情走近,将写好的毕业寄语递给我。

——六年间的同窗生活,十分感谢。我过得很开心。毕业后,虽然要去往不同的学校,但,望你坚定不移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实现更大的梦想。

“镜见。”

不知为何,我身上的连帽外套竟也变成了已感觉生疏的中等部驼色制服。许久未穿的校服裙小幅度地飘扬,春风和煦,温柔地抚过肌肤表面。

“——镜见。”

感觉到肩膀被轻轻摇晃着,我眼前递出寄语的他,脸庞模糊起来。

“——镜见。退烧药在哪里?”

“退烧药……”

一切景物都被抽去了颜色。我回过神来,视野边缘仿佛卷起毛边般虚幻。口中的温度计不知何时已被取走,他拿在手上,只是紧锁着眉头。

“这边……在,床下面的抽屉,第二个……有一个药箱。”

我听见抽屉被拉开的声响。然而,无论如何尝试阖上眼帘,那飘满樱花的河岸也没能在眼前再度出现。

“日吉……你们交往了吗?”

根本不知道从自己嘴里吐出的是什么句子,我只是恍惚地开口。

关上抽屉的动静卡了一下,从中间断成两截。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响起来。

“……今天先不说这个,可以吗。”

“对不起……我只是很后悔。”

疼痛鼓动着翻腾,我用左手撑在头部侧面,希望能减轻哪怕一点不适。

“我很后悔……日吉。只是,很后悔……但,好像来不及了。”

我将身子蜷缩起来,几乎要让脸也钻进被子里的程度。浑身裹着糟心的火热,我紧紧地阖上双眼。

“……可以先睡一会儿吗?就一会儿,然后我起来吃药。”

我不再看他,转而只是面对着闭眼后的一片黑暗,想要寻找不复存在的景象。樱花、河岸、垃圾钳什么的。说起来,现在樱花的季节早已经到了尾声。

“……你睡吧。过半小时我再叫你。”

有意识地压低音量,他这样应道。片刻,小心翼翼打开塑料袋的声响传来——想必是他准备吃晚饭了。再然后,随着几下脚步声,他关上了走廊与这个房间连接处的门,那扇门不太润滑,开关时吱呀作响。

微波炉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屋内成了主角。随着“滴”的提示音,他打开微波炉,取出便当——这幅画面几乎一比一出现在脑海里,我想象着此刻走廊内的情景。

或许是睡得实在太多的缘故,眼下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了。我保持着闭眼的姿态,一面与不定时袭来的头痛对抗,一面缓慢地呼吸,逐步接受此前梦中场景已无可挽回这一事实。

不知何故,即便已经从微波炉里取出了便当,他也没有从走廊回到这里来。失去了视觉的缘故,我的听觉变得灵敏——我听见细微的打开一次性筷子包装的声音,以及开启易拉罐的清脆响动。

他就这样在走廊吃完了简单的晚饭。

我紧闭着双眼。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阵冲洗结束,那干涩的吱呀声被拉长了五倍——以极缓慢的动作打开走廊通道门,他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的动静传来。偶尔发闷的声响,以及地板无可避免的细微震动。不一会儿,这样的动静在近处停止下来。

身上传来了渺茫的触感——大抵是被子被稍微整理了一下,又往上掖了掖。

“……你,真的。”

他刻意削减响度、几乎成了气声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上方模糊地钻入耳道。

尽量避免眼睑的任何不自然颤动,我努力地使自己保持匀速呼吸。

“真的……是像猫一样的家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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