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看着温书青,发现他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那目光中常有的笑意已不见了。
顾渊站在那里,半个身子没入阴影,气势与方才面对那些人时,大不相同。
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头蛰伏的野兽。
他看着温书青,微微侧头,道:“你也用刀?”
温书青回以一笑,“好眼力。”
顾渊双眼亮得惊人。
小麦的视线在他二人间来回几次,渐渐有些慌了,她拉住温书青的袖子,小声道:“哥……你别使……你的……”
你的毒怎么办?
这句话她却不敢真的说出口,怕被对面的人听到,反而成了把柄。
她已经见过了顾渊的身手,不多——因为他每次出手,对手都很难挨过三招。
“这也许是因为那些人身手太差。”她想,“他们可没资格和温书青比。”
但是她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顾渊腰间那把乌黑的刀。
刀无鞘,无锋无芒,像一片乌沉沉的石头。
她没见过顾渊出刀。
因为之前的几人,还不配被他视为对手,也不配他出刀。
但他若与温书青动手,一定会拔刀——温书青的功夫也许不到登峰造极,但如果有人在与他交手时,还想有所保留,那是自寻死路。
顾渊无疑是个很可怕的对手,温书青面对他,必然也要动真格的。
小麦心已乱了,她没时间去想为什么这两人要动手,只希望温书青不要受伤。
“哥……你,你交给我,我来……”
温书青看着她透出慌乱的面庞,心中叹息,刚要开口,突然听顾渊道:“你不走,只会让他分心。”
小麦拉着温书青的手突然僵住,她知道顾渊说的是事实。
温书青轻轻拉开她的手,笑了笑,道:“去煮些粥,多焙些小鱼干,我很快回去。”
小麦只能走。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日已西沉。
残余的一些暖黄,也即将离开这小酒馆。
屋里的人静默了片刻,明明暗暗之间,看不真切对面人的面容。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若是突然甘冒大麻烦给你解决问题,这通常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你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令人一见钟情,英雄救美;要么——
这个人,本身就是更大的麻烦。
这道理顾渊明白。
从温书青出声为他解围,他就一直在猜测这个人的目的。
但莫说他猜不到,现在连温书青自己也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顾渊——
“那个在盗花蜂尸身留下纸条的人,是你吗?”
“你是不是知道玄黄令的消息?”
“七年前方家灭门案,你知道多少?”
可是他一句也没有问出口。
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但他问了,顾渊就会说实话吗?
即便顾渊说的是实话,温书青能相信吗?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和顾渊动手。
但这个男人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善解人意的谦谦君子。
温书青叹了口气。
寂静的酒馆中,这叹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顾渊道:“你叹什么气,该叹气的是我。”
温书青道:“不错,今日看来,武林中不少人都想置你于死地。”他顿了顿,接着道:“但你至少看见了你的对手,我却连对手都看不见。”
顾渊道:“你将他们支走,难道不是为了与我单独动手么。”
温书青道:“如果有得选,我并不希望领教顾公子的刀法。”
顾渊缓缓道:“我倒是想见识一下阁下的刀法。”
他的确对这个病病歪歪的年轻人有点好奇,方才一直在观察温书青的动作。顾渊知道,一个人所使用的兵器即便不在身旁,但总会或多或少,在这人身上留下一些痕迹。
用软剑、长鞭一类兵刃的人,衣着往往宽大,才能遮得住腰间盘着的兵刃,也更容易出招。
使棍的人,无论手中有无棍棒,站姿总是微微侧身,因习惯棍子总是紧贴身体一侧。
而刀与剑,虽然都可以用来砍杀,但具体的功法却大不相同;
剑被称为兵中君子——顾渊虽然一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承认,修习剑法的人,身上的杀气的确比使刀的人更弱一些。
像温书青这样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样子,若教十个人来说,恐怕有九个都要猜他用剑。
但他一见到温书青,就知道这人一定是个用刀的行家。
这也不是从什么身法步态看出来的,这只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像顾渊这样的人才有的直觉。
二人来到街上。
月上中天。
不知何时,一柄短刀出现在温书青的掌中。
淡蓝色的刀,长一尺二寸,薄如蝉翼。
月光下,它显得脆弱而精致,那刀身微妙的弧度似有一种奇特的风情——一柄刀,竟能令人联想到美人垂首的温柔。
此刀名为‘寒江’。
顾渊的手已抚上刀柄,他还没有拔刀。
他的刀没有名字。
二人站得不远,十步左右的距离。
温书青缓缓吸了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方才与米三阳的对峙,并非对他全无消耗。早年的内伤损了他的肺脉,又因毒药淤积不散,每每用这柄寒江,都会牵动体内寒毒。
往日面对普通的江湖客,些许不适对他还造不成威胁,但眼前的顾渊,教他不敢托大。
他看着顾渊,道:“听闻阁下自出道以来,未尝败绩?”
顾渊不语。
温书青心中叹气,他发现顾渊实在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像这种人,是很难用语言动摇他心神的,他也不会在这上面留下破绽,给人出手的机会。
所以他只能等。
他在调解身体的气,顾渊也一样。
这个时间,在这荒凉的小镇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徘徊在外面,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到了夜晚也并不会留在大街上。
街上只有这两人。
空气仿佛静止了,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才看得出时间的流动。
温书青忽觉一丝痒意轻轻挠着喉咙,当年肺脉的损伤虽然基本痊愈,但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麻烦,每每身体疲乏之时,会咳嗽。
痒远远比疼更难以忍受。
他只能咳一声——声音一出,气息便乱了一瞬。
高手对峙,抓的就是刹那间的破绽,顾渊怎么会放过?
声未止,那柄乌刀已经到了他眼前!
刀似一道黑色的闪电,刹那间便点到温书青的衣襟,他身前的衣衫已被刀锋撕裂——再向前探一分,便能将他开膛破肚。
千钧一发之际,温书青脚步微错,身形似动非动,胸腹却以一个极微妙的角度擦过刀尖。
顾渊手腕一翻,改为横劈。
这时二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温书青凝神闪避,但那刀刃如影随形,似黏在他身上一般,顾渊一招紧似一招,身上的杀气有如实质,将温书青拢得密不透风。
温书青似乎躲得狼狈,已经没有还手的余地——顾渊也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渐渐地,他连躲闪都受到限制,顾渊刀刀都在将他逼向街边墙角,那里受地势所限,没办法再凭身法闪避。
温书青已经退无可退。
身后就是墙壁,身前是迎面劈来的刀——温书青忽然长啸一声,身贴墙面平平窜起,空中一纵,跃到顾渊身后,顾渊反应飞快,人未回首时,刀已向后拦腰扫出,然而温书青不知修习何门轻功,竟似在空中滞留了片刻才向下落,脚尖正点在顾渊刀尖之上,借力一跃,正落在顾渊身后一丈处。
顾渊反应已是迅极,然而就这么一瞬之间,方才抢先出手的优势就已没了,他回身之际,温书青合身上前,左手虚晃一招,右手中的寒江自下而上,朝着顾渊肋下斜斜划出,这一刀与顾渊大不相同,使得悄无声息。
顾渊一刀本已劈出,但此刻不得不回防,只能变攻为守,无名指一拨,刀口骤然调转,正护住肋下,与那薄刃一撞,竟发出“铮”地一声。
二人异口同声道:“好刀!”
原来这两柄刀都非金属所制,相撞之时,声音也就有别于其他刀剑。
这一下形势调转,温书青变守为攻。他的路数与顾渊大不相同,无相门的功法有招无式,重意识而轻法度,门下几个弟子虽是一师之徒,但打斗起来却大不相同。
温书青天生骨软,气息绵长,在轻功上先天占着优势,再佐以短兵,对敌时自然避免与人硬碰硬的方法,他内功虽也强劲,但自受伤后,已尽量避免与人比拼内力。
他出手快似暴雨梨花,速度比起顾渊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刀势虽不走刚猛一路,但以无相门绵柔的内功,再佐以寒江,那杀气缠绵如附骨之疽,砭人肌骨,令人心颤。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二百余招。
除了那初始的一声铮鸣外,竟再也没有发出兵器相撞的声音。
若一直这样打下去,二人打到天明,也未必能分胜负。
然而温书青的体力已经不允许这种程度的搏命——他的呼吸渐渐乱了。
不仅仅是气息,随着时间的拉长,他发现自己视线的一角成了黑色,与夜晚无关,这是他毒发的征兆。
寒江停滞一瞬。
顾渊翻腕撩开刺来的刀,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漏洞,劈手斩下!
黑暗已经完全吞噬了温书青的视线,刀风在耳边响起,他能感受到肌肤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