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噼啪做响，映得众人面庞忽明忽暗。

一个猎户道：“我等常年靠山吃饭，过去本来整座山都能跑，但自从去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人，将山阳面占去了，将我们赶到了阴面来，谁若敢再过去，少不得被他们一顿教训。老二去年追獐子，过了界，险些被他们打死。”

温书青看了看这帮身高体壮的汉子，道：“我看各位人手也充足，莫非对方更有优势？”

说话那人点点头，道：“他们不是我们这样寻常的猎户山民，倒像是从哪里来的江湖人，都是练家子。”

小麦坐在火旁吃着烤好的野味，闻言轻轻拽了拽温书青的袖子。

温书青看看衣服上那个清晰的油印，哭笑不得，点头示意知道了。

小麦是个热心肠的姑娘，更何况这些人方才刚刚救了他，现在听到他们被人欺侮驱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其实温书青本来没有插手的意思。江湖上这种争斗数不胜数，今日就算帮他们赶走了那群人，来日还会有后来人，自身的本事如果不够硬，还是换个地方端碗最好。

理是这个理，但话却不能这样说，毕竟人家刚救了他妹妹。

猎户们谈起那边的对头，一句接一句的骂了起来。

一个穿着麻布坎肩的汉子恨道：“格老子的，要不是他们找来了外援，爷爷会怕他们？！”

旁边一个年纪更大些的男人抬手就呼在他脸上，气道：“你是谁爷爷，这有姑娘在，你他娘说话当心点。”

温书青忍俊不禁，这些人让他想起了在关外的朋友，看着他们很是亲切。

夜色更浓了，篝火被堆得很旺，火焰映得他脸上也似多了几分血色，不像白日里那般憔悴。

顾渊将一块烤好的鹿肉往前一递。

温书青愣了一下，笑笑，看到他手中还有，便也没推让，接过来嗅了嗅，赞道：“好手艺。”

顾渊嘴角微翘。

鹿腿的确烤的很好，没有其他调味，只是薄薄撒了一层盐，正好吊起了肉的香气。

温书青分了一大块给小麦，剩下的拿在手里，没什么胃口吃。

他听着猎户们的话，忽然问道：“方才说到他们请了外援？”

刚才说话的老刘一拍大腿，大声道：“可不是么，本来跟我们势均力敌，日前不知从哪里找来个小白脸，厉害得的邪乎了！”

温书青闻言眉梢一挑，微微向前倾身，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这一句话可勾起了对方的倾诉欲，老刘也不吃了，将手中夹着肉的饼放下，站起身，边说边比划——

“那小子个头不高，也就到我这，”他说着在齐肩高的地方划了一下，“也就十五六的年纪，但是功夫可是高！我亲眼看见过他打豹子，就那么一甩手——”他做了个抖手的动作，“那豹子就从树上掉了下来，疼的满地打滚，嗷嗷嘺叫唤！没一会儿就不动了。”

温书青看着他的动作和描述，知道那个人该是用暗器打死了豹子。他接着问道：“老哥可看清楚那豹子是怎么死的么？”

“看清了，脖子上好大一个铁疙瘩，只有一半露在外面，扎着红色布条子，像是镖。”

温书青点了点头，心中大概有了数。

有个男人并不参与众人的对话，面上神情凝重，只是盯着篝火发呆。

顾渊一直观察这个人，看了半晌，忽然出声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身旁的人怼了那人一下，他才如梦方苏，看着顾渊，又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渊说的是什么。

他似乎下意识就想摇头，但一对上顾渊那冰冷而摄人的眼睛，否认的话打了个嘟噜，又原路反回，不由自主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知道。”

篝火旁的人都看向他，老刘大声道：“三哥，你过去可没提过——”

这人咽了口唾沫，似乎顾忌着什么。

温书青笑了笑，道：“老哥不必紧张，可是那人可是大有来头？”

被称作三哥的人点了点头，忽然长叹一声，道：“不错，我见到他实数偶然，否则像我们这样的人，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人家的。”

旁边几个人听着这话泄气，有人道：“他怎么的，难道是皇帝老儿不成！”

这人又叹气道：“天高皇帝远，真是皇帝我还不至于如此忌惮。”

老刘奇道：“那小子比皇帝还神气不成？”

三哥咬紧了腮帮，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总该听说过，‘风雨同舟，天地为盟’。”

此话一出，莫说那几个猎户，连温书青也不禁为之悚然变色。

顾渊猛地抬头，眼神刹那间变得冰冷。

众人都静了下来。

三哥木着脸，半晌才道：“那带头的小子，就是天地盟左盟主的义子干殿下，左小天。”

这下子，猎户们齐齐收声，方才的神气活现全不见了。

看起来这左小天的名字居然真的比皇帝更有威慑力。

小麦一脸迷茫之色，插口道：“左小天是什么人，他很有本事吗？”

老刘道：“姑娘，你们是哪里来的，竟然不知他们的名头么？”

温书青自然知道天地盟，那是近些年来武林中崛起最快的一股势力，十几年的功夫已将十三省中六成帮派收拢麾下，习武的谁能不知？他不仅知道，还曾与那盟主左公常有过一面之缘。

那年他尚在缥缈峰上习武，因师父三合上人是当世公认的武圣，所以每月总有不少江湖人叩门求见，有些为着拜师，也有些带着挑衅之意，想和他师父过招。

拜师的人几乎都被驳了回去，而前来挑衅之人却三五不时登门，三合上人年近百岁，平日喜静，因此自大徒弟长到十五上下，他便将这些人全交给徒弟处理，也当做是练手了。

因此那些年山上虽然人来人往，但其实真的见到三合上人的人不多——左公常算是其中一个。温书青记得，他第一次在山上见到左公常时，对方在江湖上并没什么名号，看起来只是个面目平常的中年人。

但他只是递了二指宽的一张纸条，三合上人便亲自接见了他，并且关起门来与他长谈了半日。温书青好奇他的身份，无心练功，光围着客厅打转，关心人家谈了啥，最后还真叫他听到了一句——当时三合上人亲自送左公常出屋，与他站在庭中时，说了这么一句：

“他虽因嗜武而多造杀孽，但本性并非穷凶极恶之徒，若能多加引导，老朽以为，其罪不至死。”

左公常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听不真切，而后行了一礼，转身便奔山下而去。

温书青当时站的位置看不见左公常的表情，也不敢太靠前，但凭直觉来说，他觉得这人未必将他师父的话放在心上。

三月之后，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十二门派联手，合力围剿那个拿到了玄黄令的‘魔刀’古青峰，并且在鏖战三日之后，将其正法。

据传，左公常亲手斩下古青峰的头颅。

经此一役之后，他的名号响彻江湖，成立了天地盟，自立为盟主。

天地盟被归为白道正统，但自成立以来，江湖上就没断了对他们的非议，据传那盟中有头有脸的人在外都颇为霸道，多受人诟病，莫说小门小户，即使是一般的帮派被他们欺负了也是敢怒敢言。

其实也并非真没人反抗，曾有那头铁的帮派试过——前一天刚与天地盟的人起了冲突，第二天，那帮主年仅五岁的独子就失踪了，半月后，被人送了回来，不过是装在了缸中，手脚全被斩断，人也痴痴呆呆了。

哪家没有孩子？谁没有亲朋？这样的事情多了，谁还敢惹他们？

按说天地盟这样行事，本已经算不得正道，但这世上对‘正邪’的评判权利，很多时候并不掌握在弱势的人手中。

有权有势的人做下恶事，总有各种办法能摆平——即便是被告到官家，他们豢养的那些出谋划策之人，也能给出无数点子，让主家全身而退，让他们‘合理合情’地赢，总能在法理上站得住脚。

老刘摆拢着篝火，常年被风吹日晒的面庞黝黑且粗糙，他凝视着火堆，叹声道：“若说天地盟其他人做事，还要些脸面，但那个绰号‘八臂哪吒’的左小天，简直……简直就是恶魔。”

左公常无子，认了这么一个干儿子，可以说左小天就是天地盟的少主。

小麦道：“听你们说的，他年纪也不大，难道会比他义父还坏吗？”

几个猎户对视一眼，低头不语，只有老刘犹豫了片刻，答道：“那小子简直是恶鬼转世——他义父虽霸道，但好歹有个名头，左小天不同，他是喜欢杀人，不仅杀，而且喜欢折磨别人，最好是将人磋磨得不人不鬼，跪下求他杀了自己，那时他才会开心。”

这话听起来实在令人脊背发寒，不知多少人在左小天手中家破人亡，而且这小子招惹人及有分寸，从不找名门大户，只欺负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叫苦主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过近年来天地盟也并非一支独大，除了那些装聋作哑的江湖正道，也有其他亦正亦邪的门派，并不服他们的规矩。

近些年来新崛起的势力中，若说天地盟是执牛耳者，那么【五楼十二城】便是新秀中的二把手了。

他们并非真是五座楼，十二处城池，而是一个整体组织。

十二城指的是这一帮派有十二处据点，分布在十二个省市，虽不如天地盟势大，但自有其特点——与天地盟收拢小帮派的做法不同，十二城搜罗的是各行各业的人才，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衙差娼妓，只要有独门手段的，他们来者不拒。

而五楼乃是指组织中五大统领所在，温书青的三师姐顾潇湘，正是其中掌管紫楼的首领。

他们没有帮主，没有大统领，而是由五个楼主合力执掌帮派。

当今武林，除去武当、峨眉、少林等宗师级别的门派不提，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江湖地盘，几乎被这两大势力瓜分殆尽。

温书青静静听着猎户的话，并没有下判断，他想不通为什么左小天会出现在这种深山老林之中——天地盟地盘虽大，但此处并没有其分舵，有什么事情要劳动那位左少爷亲自出马？总不可能就为了难为这几个猎户。

若不是为了小麦，他本无意插手此事，毕竟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争地盘的事情外人轻易干扰不得。但是听到此处竟然牵出了天地盟，倒不能袖手旁观了——那左小天的手段他虽还没领教过，但想也知道，要是这群猎户落到那小子手中，可就不是丢块地的问题了，怕是性命难保。

但那几个猎户此时的态度却变了，本来他们还想请温书青与顾渊帮忙助力，现在却改了口风。

那个年纪最长的猎户看了看他们，忽然道：“明日一早，我送几位出山吧。”

小麦愣了愣，看向温书青。

温书青明白这些人的难处。

那猎户低下头，道：“天地盟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温书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日一早，林间清晨的雾气还没消散，温书青背着小麦，由猎户送他几人出了山。

到了山脚下，小麦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出口：“哥，咱们——咱们就这么走了？”

温书青道：“不然呢？”

小麦急了：“不管他们了？那个什么左小天多欺负人呐，肯定会再找他们麻烦的！”

“是他们不希望我们管。”

“可是……可是……”

顾渊忽然道：“所以管闲事不要被他们发现。”

温书青看着他，目中浮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