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青记得，那天一大早，方泓就来山上看他，不仅带了梅子酒，还拎了十几个膏满黄肥的大螃蟹。他眼睛一亮：“呦，还没到中秋呢，怎么就过上节了？”

方泓笑了笑，道：“正巧有人送来了，这东西得趁着新鲜吃，死了就吃不得了。”嘴上虽说着吃食，脸上却笑得极为僵硬。

温书青接东西的手一顿，知道这是有事，方泓是个性格直爽的人，也向来不会掩饰情绪，不知是什么事情让他有了这幅情态。

他猜到不是小事，但万没想到会有那么麻烦。

“玄黄令！？”温书青差点蹦起来，方泓急忙示意他小声些，低声哀求：“就借一日，一日便归还。”

温书青脸色铁青，断然拒绝：“方泓，你借我这条命都好说，玄黄令绝不能动。”

方泓闻言垂头不语，半晌，忽然起身，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温书青又急又气，过去掺他，“你跪又有什么用，祖宗，要不我给你跪下，求你别提要命的话！”

方泓一把攀住他的手臂，嗄声道：“书青，我知道玄黄令动不得，可是……”

温书青怒道：“你知道个屁！知道你还敢提这种要求？”

方泓眼睛通红，惨然道：“可是我若拿不到玄黄令，小鹄与云锦的命就没了！”

温书青一愣：“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原来，方鹄向来自卑于腿疾而不爱出门，每月初九，方云锦都会拉着方鹄一同去庙上烧香，倒也不为了求什么，只是借着机会叫二哥出去散散心，兄妹二人通常辰时出发，未时已经返还。可这一次，二人与同去的家仆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失踪了，方泓撒出人去找了两天，毫无线索，他想到弟弟腿脚不便，妹妹年幼也没有功夫防身，若是遇到了意外……正焦急之时，忽然昨日一早在门外发现一封带着血迹的书信，上书方泓亲启。

那信中说，方鹄在他们手上，他们并非与方家有仇，只是想借玄黄令一观。

随信附赠的，是方鹄一小节断指。

温书青听到此处心中一沉，总算明白了他为何今日有此行为。

方泓说到这里，双目遍布血丝，缓了一缓，接着道：“我也不知他们为何会向我索要玄黄令，江湖上谁不知道那令牌收在缥缈峰上？可我…可我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半天之后，又收到一封……信。”他咬紧牙关，半晌才艰难开口：“这次，是一只左手。”

静了许久，温书青涩声道：“此事……需禀过师父——”

“万万不能让门主知道此事！他们说，若是惊动了三合上人，就剐了小鹄，还要对云锦……”方泓目眦欲裂，嘴唇颤抖着哀求：“书青…书青！没有人会同意的，没人会拿玄黄令去换两个小儿……书青，只有你能救他们，我求求你！”边说，边咣咣磕头。

温书青咬紧牙关不言语，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玄黄令在江湖人心中是无价之宝，又有当年七大门派的誓约在，轻易动不得，只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偷偷将其取出。

可那东西若是重出江湖，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要为了救两个人，去冒着重引江湖纷争的风险吗？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方泓看着他，颤声道：“书青，我知道，提这种要求对不住你，我……我把这条命赔给你，只求你能救出小鹄和云锦，叫我九泉之下也能瞑目！”话落，一柄短刀自袖中滑出，方泓持刀毫不犹豫地向心口插下。

温书青一把扣住他手腕，夺下刀来，血丝爬上双目，喝道：“死又有什么用——你死了，我正好省事。”

方泓抖手看着他。

秋风起，黄叶飘摇落下。

温书青闭目半晌，再睁开眼后，面无表情道：“现在下山，等我消息。”

后来的事情……

“温公子，已差人去里面通报了，您先请。”楚鹏的声音打断了温书青的回忆。

他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敞开的大门，有些意外地发现，守门人竟还是七年前那个——

“阿东？”

守门的青年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张了张嘴，磕巴道：“温……温公子，您近来可好？”

温书青笑着点点头，问道：“你母亲的身体可好些了么？”

阿东眼睛微微一亮：“劳、劳公子挂念，我娘现在很好，在乡下同我哥哥住呢。”

温书青还待再说什么，眼角忽然瞥见几人身影从内迎了出来。

为首的一人身着锦袍，风度翩翩，面如冠玉，正是此间主人楚玉楼。

多年未见，楚玉楼风采更胜往昔，身上已褪去了那种少年的青涩之气，眉宇间多了一抹内敛沉稳的气质。

他走到几步开外，停住脚步，凝视着温书青，嗓音低沉而温柔：“书青，别来无恙？”

温书青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七年前，这些年他几乎是半隐居在关外，与那些少年时交的朋友并没什么联络，猛一见楚玉楼，只觉眼前的人熟悉中又伴随着一些陌生感，他心中情绪复杂难言，点了点头，道：“托楚兄的福，还不错——此次叨扰了。”

楚玉楼眉峰微蹙，轻声道：“你我之间怎么也说这样生分的话，你便将此处当做自己家，要住多久都是好的，我只有高兴的份。”

温书青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这时忽听一人笑道：“在下久仰‘寒江刀’温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和传闻中一般风采摄人！”

温书青抬眼望去，见说话的人正是随楚玉楼一道前来的人之一，这男子年在四十上下，方脸扩口，颌下连鬓蓄着短须，双目湛然有神，太阳穴高隆，显见是内家功的高手。

楚玉楼为他引荐道：“书青，这位就是江东‘仁侠’柳飞蓬。”

温书青一怔，这柳飞蓬的名声江湖中少有人不知，传闻他善使护手双钩，出世二十余年颇有侠名，在江东一带的武林人中很有声望。

除了柳飞蓬，随楚玉楼前来的还有三个江湖人，两个身材高大些，其中一个身材瘦小枯干，看不出年纪，一双鼠眼精光四射，见状上前一步，对温书青一抱拳，道：“温公子，在下吴鹰，这是我的两位弟兄，吴枭、吴隼。”

温书青知道这三兄弟是陕北赫赫有名的吴氏三雄，靠着他们家族在陕北的势力，走到哪里都有人对他们礼让三分，只是他素来不喜与这些“江湖豪雄”互相吹捧寒暄，闻言只是微笑道：“久仰。”抬手回了个礼，转头对楚玉楼道：“多年未见，楚兄比当年交游更广，有这许多江湖豪杰来往，着实令人羡慕。”

楚玉楼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口，顿了一下笑道：“站着交谈不便，随我去厅中，我为你引荐另几位英雄。”

温书青心下疲惫，但不好推辞，正要答言，忽听柳飞蓬道：“不知这位少侠怎么称呼？”

众人顺他视线看去，发现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顾渊。

原来方才这柳飞蓬就注意到了温书青身后那个黑衣青年，在别人交谈之际，他一直在打量顾渊，越看，眼中犹疑之色越浓——凭着他久闯江湖的老辣眼光，竟看不出这青年的根底——他看着虽似闲散，可周身上下的气势浑然一体，无一处破绽，只随便站在那里，便叫人心声忌惮——仿佛那里站的不是个人，而是头豹子。

不细看还好，越看越是心惊，他视线落在顾渊的腰刀上——越看，越觉得这人，这刀，怎么与传闻中那个用魔刀的恶贼有些相似？

顾渊收回注视温书青的视线，漠然扫了柳飞蓬一眼，正要开口，耳边忽听温书青道：“这是温某的至交好友，顾渊。”

在场的人似乎都怔楞了一瞬，楚玉楼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目光刹那间变得锐利起来，他视线向旁一扫，楚鹏忙上前一步，回禀道：“公子，此次路上多次遇险，承蒙顾公子出手相助，因此——”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一旁的柳飞蓬和吴氏三雄暗暗交换着眼色，几人脸上笑意隐去，颜色更变，看向顾渊的目光中充满了敌意与防备。

而顾渊只是怔怔地看着温书青，全没在意周围人态度的改变。

吴鹰眼珠一转，干笑一声，道：“温公子这位朋友的姓名，倒是让在下想起了一个人，不过……温公子是三合上人的高徒，必然不会与那作恶多端的贼子为伍，必然只是同名同姓了。”他边说边笑，眼睛却不错珠的逼视着温书青。

温书青自见了这几人便觉心中厌烦，并未理会他，想了想直接对楚玉楼道：“没想到楚兄堡中客人颇多，我二人来此恐怕又要给楚堡主添乱，不如改日——”

没想到楚玉楼却笑着抬手，截断了他的话头，略略高声道：“书青，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况且顾兄既然救了楚家堡的人，那就是我楚家堡的贵客，来人——”

一旁侍立的家丁立刻上前，楚玉楼温声道：“给顾公子安排一处独立宅院，一应要求尽数满足，务必要招待周到。”

那家丁领诺，来到顾渊面前，行了个礼，道：“顾公子，这边请。”

可说是给足了温书青面子。

然而温书青听了楚玉楼的话，眉头蹙起，拦道：“不必麻烦了，他与我同住便可。”

楚玉楼猛地抬头，视线在他二人之间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