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来过多少次，温书青都为楚家堡建筑之精妙而惊叹，一眼望去，层层楼宇堆叠而上，气势之宏伟，不亏“天下第一堡”之名。

九重宫阙晨霜冷，十里楼台落月明。

许多来到楚家堡的人认为，这该是神仙所在，没人有资格成为这里的主人——

直到他们见到了楚玉楼。

《唐儿歌》有云：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这句词就像为楚玉楼量身打造的。

这位天下第一堡的主人，既有君子的威严风度，又不失公子的温柔多情。

哪个见了他，不赞叹一句‘天人之姿’！

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侠女芳心暗许，甚至有些明知自己家世与他不匹配的，竟放出话来，甘愿为他做小。

说起来，温书青与楚玉楼相识甚早，大约七岁上下就见过面了。那时候楚家夫妇领着孩子找到了缥缈峰上，想让楚玉楼入无相门，拜三合上人为师。

也不知那些大人们关起门来谈了什么，但两个小的在外面却闹起了矛盾——这主要是温书青单方面的土匪行为，他不知楚玉楼是什么人，只看见厅中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在吃桌上一盘梅花香饼——那是温书青特地给师姐留的，因师姐受罚了，他偷跑到山下买了些糕点，自己都没舍得吃，想安慰一下顾潇湘，他记得娘说过，不可以让女孩子哭的。

现在却冒出了个不知从哪来的小子，捧着梅花香饼，小口在那抿着，吃相倒真是文雅。

温书青心道，再文雅，你也是个男的，是男的，我就打得！

也不打招呼，上去一把就抢过了那块饼，恶狠狠盯着对方。

楚玉楼与他年龄相仿，但行事却比他老成得多，此刻忽然被人冒犯，也不恼，只是蹙起了好看的眉毛，问道：“你是什么人？”

温书青鼻子都要气歪了，心说，你站在我的地盘上，吃着我买的糕点，反过来质问我的身份？他越看楚玉楼越不顺眼，二话不说，上前就动了手：“你给我吐出来，那是给我师姐留的！”

楚玉楼年纪虽轻，但家学渊源自幼习武，当下也不肯白吃亏，两个小孩就在厅中过起招来。

开始时你来我往，一拳一脚还颇有章法，打到后来，什么招式套路都忘了，变成纯粹的小孩斗殴，撕吧得衣衫破碎，发髻散乱。

这么大的动静，内室谈话的楚家父母与三合上人不得不出来查看，见了他俩小疯子般的模样，简直是哭笑不得。不过他师父只是当着客人的面训斥了他几句，并没有真的怪罪——护短这一点，这对师徒是一脉相承。

直到后来温书青找到了自己那包点心，才知道原来楚玉楼吃的不是他那包，那是人家自己带来的。

算了，打都打了，而且那小子也没少往我身上招呼。

楚家夫妻的目的没有达成，因此他二人也就没当成师兄弟，但是自那以后，每逢年节，楚玉楼总会上缥缈峰拜访三合上人，美其名曰‘探望前辈’，但每次都寻温书青的踪迹。

温书青因第一次见面的误会，面对他总有些心虚，十次里有八次躲下山去，并不想见楚玉楼。不知为何，楚玉楼却盯上他了，发觉温书青老躲着他，就派人送了一大堆点心上山，除了梅花香饼，还有枣泥糕、桂花糕、珍珠翡翠圆等，甜口的咸口的都搜罗齐了，与此一道送上山的，甚至还有个点心师傅。

三合上人跟温书青商量了一下，留了点心，婉拒了那位面点大厨。

温书青起先还挺愤怒——那小子是不是笑话我小家子气，故意弄来这些东西，耀武扬威？

后来吃着吃着，气也就消了，四个师兄师姐也跟着沾光，解了嘴馋。温书青边吃边想，虽说江湖上无数名门子弟想拜入无相门，但他们要是知道此处的伙食条件，估计就不会那么遗憾没被收下了。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后来他也渐渐和楚玉楼接触多了些，发现这小子脾气还挺好的，也不记仇——否则他在那糕点里下点毒，保准一毒一个准，十个温书青也得玩儿完。

再后来，温书青刚奉师命下山游历，两年功夫已经闯出了很高的名头，春风得意。楚玉楼同样开始在江湖上展露头角，一时间江湖上都知道有这么两个新起之秀。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产生变化的呢？

转过年，温书青就十六了，他天生一副好容貌，随着年龄渐渐张开，不仅俊眉朗目，丹唇皓齿，更兼一身肌肤细腻如美玉一般——若不是少年眉眼间那锋锐逼人的煞气，行走江湖还不知要引来多少狂蜂浪蝶。

即便如此，也免不了引得许多江湖儿女对他芳心暗许，况且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正是为了情爱能舍出一切的时候，有些大胆的姑娘甚至追着他告白，撵得得温书青狼狈不堪，打山贼都没这么惨过。

可就在这样的条件下，他却慢慢发现，自己似乎很难对女孩子动心——并非是不对某个类型的女孩儿动心，而是对所有女孩——都没有心动过。

这让他有点惊慌，纠结了很久，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行——这个猜测可真是太可怕了，少年辗转反侧了多日，身边又没有能商量的长辈，唯一能说这种话题的人，也只有同龄好友。

那时温书青刚和楚玉楼合作剿了一伙盗匪，夜宿在一处旅店中，晚间的天气不好，店外淅沥沥的雨声从下午响到了半夜，小馆客房中只有一盏昏暗暗的油灯，温书青东一句西一句地讲着自己的烦心事，楚玉楼一直静静听他说，表情有些微妙。

温书青说完了自己的异样之处，觉得有些尴尬，一时间又有些后悔说了出来。他心中纷乱，也不想讨论了，起身就要回房，哪知刚一站起，就被楚玉楼一把拉住了手。

“书青，这不是病，不要慌。”楚玉楼的手劲儿很大，温书青挣了一下，没挣动，灯光映得楚玉楼眼中似也有火一般，他喉头滚动，借着烛光看温书青，缓缓靠了过去：“你……你可愿做我契弟？”

温书青有些不喜欢与人靠这么近，又挣了一下却没挣脱，皱眉回道：“什么意思，你想当我便宜哥哥？”

楚玉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抓得极紧：“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我也和你一样，难以对女人动心，书青，其实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只要你愿意，虽你我的身份不能走明路，但我们可以……可以偷偷的……”

楚玉楼说着话，另一只手也欲抬起。

温书青听着这味儿不对，一看他的样子，这下再不开窍也猜到了一些，当下猛地向后一退，没被抓住的那只手翻掌拍出，口中喝道：“松开！”

楚玉楼一惊，急忙撒手避开，不过躲得不那么利索，被一掌击在了肩头。

“你！”

只听“哐当”一声，身后的椅子被他动作带得翻倒，这声响震得楚玉楼一颤，肩上的痛扩散开来，他脸上乍青乍红，强压下眼中羞愤之色。

温书青比他还气，即便他真是喜欢男人，那也不代表是个男人都行，楚玉楼对他来说是好友——也仅止于好友而已。

怎么可能走到那一步？

夜深人静，他不想引来旁人围观，强压住怒火，低声道：“是我今日不该和你说这些，你也许太累了，有话明日再说。”

说罢，不等楚玉楼的反应，推开房门就快步出去了。

被留在屋内的人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再抬头时，脸上已经看不出方才失态的样子，他死死盯着温书青离去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那一次不欢而散之后，温书青再见他总觉着有些说不出的尴尬，而楚玉楼也再没提起过那些事，仿佛那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二人默契地避开彼此，很少见面。

温书青暂时结束游历，回了师门。

无相门在江湖之中，可以说是个既受敬重，又超然于世的门派。而它之所以地位特殊，一是因为门主三合上人，乃是当世武林唯一公认的“武圣人”；其二是因为，数百年来，无相门始终中立于武林，即不靠拢白道，也不靠拢□□，从不参与任何权利斗争。

十五年前，古青峰在大战之后身死，留下那块在江湖上掀起了腥风血雨的玄黄令，但却无人知道其用法，最终在七大门派的见证下，被收在缥缈峰上，并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私自动用此令，若有人再敢抢夺，众门派将合而诛之。

然而缥缈峰在武林中虽抱持中立，但也并非断绝与人交往，当时除了楚家之外，常与缥缈峰来往的还有一些武林世家，其中有一户姓方的，家主方泓年纪不大，但因父母早亡，不得不撑起主位，他自幼仰慕三合上人武圣之名，有拜师之心，怎奈家中只有一弟一妹，妹妹方云锦尚年幼，而弟弟方鹄虽十五了，但五岁那年受伤，腿落下了残疾，不便在外行走，因此家中无人接他的担子。

方泓偶有来缥缈峰走动时，总眼巴巴看着峰上几个弟子练功，

温书青和他相处一阵，发现他性格直率，胸怀宽广且好学，觉得彼此很是投契，因此常将本门的心法向他传授一些，三合上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加阻拦。

方泓感念温书青的好意，也真心相待，他把温书青当做个兄弟看，知道他喜爱新奇玩儿意，常搜罗些奇奇怪怪的小物件给他玩，在温书青回山之后，方泓隔三差五便拉着他到方家品酒——其实温书青倒不嗜酒，但是面对那些奇奇怪怪的果子酒，老想尝尝新鲜。

因为常登方家的门，一来二去也与方泓的弟弟妹妹熟悉起来，方泓一次醉中还曾打趣道：“待云锦再长几年，嫁给你做媳妇可好？”

吓得温书青三月没敢登门。

如果岁月一直这样走下去，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故事了。

可惜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变故发生在中秋节前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