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青集中注意力，以最快的速度将薛梦瑶的尸身探了一遍。

从暴露在外的皮肤能看出一些挫伤，手臂，腿骨，肋间，多处骨骼碎裂，头骨颈骨也有明显受冲击的痕迹——的确是坠楼而亡。

他回想着方才那小厮的描述，眉峰蹙得快打成结，忽然轻轻抽了抽鼻子。

……嗯？

不等身后哭天抹泪的丫鬟来拉扯，温书青已退出帷幔。

视线再次扫过屋内的仆人——尤其是婢女，果然，这其中并没有那日把他拒之门外的小姑娘。

薛碧瑶的死因很明显，但问题是，她为什么会坠楼，在坠楼之前她又是什么状态？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顾渊才知道。

此刻，楚家堡中家奴仆役们三三两两聚做一堆，正谈着晚间发生的骤变，忽觉眼前似有人影一闪，一道凉风贴面擦过，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有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害怕：“方才，方才过去的是什么？”

几人四下张望，什么也没瞧见，忽然联想到刚才谈论的内容，自脊背升起一股战栗，忙对空作揖：“表小姐，是不是您芳魂未散？冤有头，债有主，您自去寻那姓顾的，莫吓我们这些无辜者。”

温书青飞扑柏树林。

楚家堡这一片林子，其中柏树十之八九高近百尺，它们在此存在的年头，比楚家堡的历史要悠久得多，也不知见证了多少红尘喧嚣，纷纷扰扰。

此木不惧严寒，凌霜傲雪，质坚而长青，正是习武之人所看中的品质。当年楚家第一任堡主之所以选址此地，其原因之一，也是爱这柏木。

云未散，疏且大的的雨滴击在树叶上，劈啪作响，树下的土地尚且干燥。

白日看来浓密秀丽的树林，在黑漆的天色下如一根根森罗石柱，遮天蔽日。

此刻，这通天彻地的巨木之间，骤然响起一声惨叫。

草丛被人踏过，一阵鞋底与叶子相擦的沙沙声，若有似无。

黑暗之中，有人疾声低呼：“人在何处？”

另一道声音飞快回到：“上面！”

话音未落，一道光似流星般飚向上空。

刷啦一阵声响，树上的黑影哼了一声，摇晃两下，‘呼’地撒手落了下来，摔在地上。

第一个声音惊喜道：“着了！”

地上的人痛苦地□□着：“是我……”

林中的脚步声密集起来，只是他们在这种黑得眼睛都成了摆设的地方，并不敢轻易动作。

“快掌火！”

一般人也许不会带着火把追人，但楚家堡的护卫总是准备着这些的。

柏树林遮天蔽日，浓密的树冠不仅挡住了光，也挡住了大部分雨水。

片刻后，十二只手臂粗的火把，将这一片地方照得亮堂堂，因而也看见了地上躺着的两人——

“三弟？！”

吴鹰借着火光，清清楚楚看到那个□□的人，哪里是顾渊，倒是他自己的亲兄弟吴枭！

另一个则已经是具尸体，想是方才发出惨叫的人了。

方才这人和吴枭跑得最快，追着顾渊的身影进入林中，没想刚进林中，吴枭就听见身旁人一声惨叫，心中一悚，生怕自己也吃亏，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林中太暗，他想防止被偷袭，索性找了棵树飞快攀上，静静听着周遭的动静，也准备伏击顾渊——却不想被自己哥哥一镖给楔了下来，总算他及时出声，否则少不得再给补上几刀。

吴鹰一腔涌到头顶的热血，登时又飞快退了下去。

他有些气急败坏的拉起吴枭。“人呢？”

吴枭心中也是暗气：我要是知道，还会盘在树上？

“没……没见到，进来时他就没影子了。”

火光映照着在场众人，柳飞蓬和吴氏兄弟等人站在最前，一眼望去，楚家堡中大半的江湖人都到场了。

其中有些人本和顾渊无仇无怨，也不图杀他来扬名立万，无奈今日的事情实在是太打脸了——这些个侠客们哪一个单拎出来，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各有各的威望与本领，因此性格也就难免高傲些。

可是方才，顾渊竟就在他们眼前杀了薛碧瑶，而这一众英雄在此，竟没一个人能救下那女子，这就是挑衅，是奇耻大辱。

不为别的，但为争这一口气，也决不能叫他跑了！

“诸位莫急，那贼子走脱不了，统领已将堡中人手调动起来，若见异常，必有讯号，此刻八方平静，那姓顾的必定还在林中！”

说话的人三十左右，狮鼻阔口，满面钢髯，是楚家护卫的副统领肖塘。

柏树林中幽香而潮湿的气息窜入众人鼻腔，这黑暗又森冷的地方，耳边只能雨声打叶子的声音，和火把燃烧时小小爆裂声响。

冯秋生也站在人群中，虽说远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频频扫视周围。

昨日，他已和顾渊说好，由他制造一个杀死孙海清的机会——孙海清收到的那张预知了顾渊动向的纸条，正是冯秋生给他的。

杀了孙海清后，按计划，顾渊该继续往西南方去，不进入树林，而是从一旁的小路遁走——那是冯秋生早早就采好的点儿，小路尽头是一处山涧绝路，楚家堡不会派人把守，而冯秋生早在那里藏好了飞爪百炼索，顾渊可凭那个脱身。

但是现在……冯秋生小眼珠子四下乱转，心中焦躁：这小子又想干什么，为何跑进林子里？待会儿人一多，万一用火攻——此处湿叶枯枝无数，点起来呛也呛死，熏也熏死喽！

好在此时众人心中还很有信心，并不认为到了要用火攻的地步。

柳飞蓬看向肖塘，快速道：“副统领，事不宜迟，不如我们分兵几路，持火把寻那贼子的下落——”他环视四周，高声道：“此贼穷凶极恶，今日又害了薛姑娘，哪一位先发现了他，立即示警，其余人等必尽快赶去支援！”

当下八十多个江湖人，并楚家一百多护卫，分作十二路，快速没入林中。

冯秋生和吴家兄弟，‘双钩燕子’卢勇等十二人分作一路，在巨木间飞速穿梭找寻，同时心中飞速盘算：若那小子给逮住了，我该怎么办？他总不会把我供出来？

想到这又恨：他为何不走！

顾渊为何不走？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还有一件事要做。

在这件事没有做成之前，即便死在这里，他也不能走。

顾渊背靠粗粝的树皮，静静站着，不远处，一星光点，似萤火虫从草丛中升起般，忽悠悠地靠近。

那自然不是真的萤火虫，而是一只燃烧得极旺的火把。

火把的一段攥在‘卜艳刀’孙叔齐的手中，同样聚集在这火光周围的，还有‘关中铁掌’石开山，‘飞天神猿’龚久敖，峨眉双秀欧阳颖与管小佟，‘三手大圣’仇晓，‘铁臂提山河’褚方硕，以及七名楚家护卫。

顾渊感受着这股迫在眉睫的杀机，微微牵了牵嘴角。

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这才是他的世界。

他过去的十几年，本就是这样过来的，早已经习惯了。

只是不知他此刻笑容中的苦涩，又是为了什么？

不远处。

‘卜艳刀’孙叔齐正在疾驰，忽然被褚芳硕擎住了手臂，

“前面有人。”

孙叔齐心中暗惊——他不知褚芳硕是何时贴到自己身边的，定了定神，站住脚，给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

他们出发前已经说好，途中若临时有变，当听从执火者号令，以防自乱阵脚。

众人脚步一缓，听孙叔齐低语几句，彼此打了手势，忽然四散。

孙叔齐依旧举着火把，又前行了百余步，站住，忽然道：“姓顾的，既然有胆在我们面前作案，便不要藏头缩尾，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无人应答。

此时，那七名护卫分作两股，三人躬身伏行，四人拔出佩剑，以剑拨草，搅动起一片虫鸣，间有几只小兽从黑暗中跃起，消失。

只有一个方向没有动静。

‘那边！’

四人猛地跃起，扑奔那半人高的灌木，雪亮的四道剑光接连刺入灌木之中，却没有一点刺中血肉的触感。

等他们惊觉不对，为时已晚。

乌刀没有光，只有刀锋，刀锋切入皮肤时，也是悄无声息的。

伏在草丛的中的三人，只晚了一步，待站起身，看见面前矗立的四个人影，不由奇怪，低声喝问：“站在那里做什么，找人啊！”

四条人影还是不动，三人中的一个上前一推，手刚触到那个人，就见那四人骨牌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啊——”

这惊呼只有半声，剩下的已变作喉头嘶嘶作响的气音，随着鲜血溅出而止。

另外两人已呆住了。

他们看不见敌人在哪里，甚至连同伴是怎么死的都没看清——虽然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眼前。

眨眼间七人已去其五，而剩下的这两个护卫，比两只待宰的鸡还不如——鸡至少还会扑腾。

黑暗中传来一声厉喝：“滚！”

两人瞬间惊醒，抖着手彼此对视一眼，掉头狂奔。

顾渊还站在原地。

静了一会儿，忽然道：“出来吧。”

他身前五步外的树后，一道身影悠然步出。

“好耳力。”

顾渊冷冷道：“石开山还是龚久敖？”

黑影道：“石开山。”

顾渊点点头，收刀，力蕴于掌。

石开山也不再说话。

黑暗之中，没人看得清是谁先发动了攻击，二人的交手也是无声，顾渊知道石开山的外号是‘关中铁掌’，最擅近身搏击，他也不用刀，直接与石开山拼掌。

黑暗之中，只听雨声劈啪作响，紧接着闷闷响起‘砰’地一声，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各自站定。

半晌，石开山开口：“好掌法。”说话夹杂着嘶声，显见方才与顾渊对那一掌，没占到便宜。

顾渊气海也是一阵翻腾，但声音要比他平稳得多：“关中铁掌，名副其实。”

石开山道：“你——”

方说了一个字，顾渊忽然身形移动，向后一脚踢出！

啪！

黑暗中响起一人的闷哼。

与此同时左侧的草丛一阵作响，顾渊看去，却听风声从上面响起——一道人影从树上跃下，手中钢刀直奔他头顶劈来！

顾渊的身子忽然斜斜栽倒。

这一倒，正避开上面的偷袭，那人身子落地，还待追击，忽然觉得颈间一凉，当时不敢再动作。

黑暗中，顾渊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杀你们，不要逼我。”

“别过来！”被制住的人开口喝阻了暗处的其他人，唯恐再有人冒进，顾渊一抖手……

四周静了一瞬。

倏然火光大盛！

火把已到了褚芳硕手里，因为孙叔齐正被人用刀逼着脖子。

石开山，龚久敖，仇晓，欧阳颖姐妹，都在火光中现了身。

龚久敖左臂微微抖动，肩上一个鞋印——方才就是他从背后偷袭，被顾渊一脚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