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堡中风景奇秀，亭台楼阁不在少数，但‘望春台’其中是最高，也是最显眼的一处楼阁，几乎站在楚家堡的任何一个位置，你都能望见这高台。

一个时辰前。

正在楚家堡一片喜气之际，忽听空中传来一声女子凄厉而惊怖的呼喊，随风送出很远，呼喊声虽因距离而变得微弱，但来的宾客多是会家子，耳聪目明，自没有错过这异常的响动。

周遭的人们都瞩目望去。

“那是谁？”

有眼力好的，一下认了出来：

“好像是……薛姑娘！她怎么了？”

“旁边那黑衣人是谁？”

只见台上两道人影忽触忽离，好似那黑衣人试图拉扯薛碧瑶，而薛碧瑶猛烈挣扎，不叫他近身。

叫声越发凄厉！

“救人！”

说话的几个江湖人见状不妙，眼盯着台上的情况，脚下飞速奔去。

不止他们注意到了这一场景，此时，楚家堡四面八方都响起急切的脚步声，除了堡中护卫，其中还有许多是前来贺喜的江湖客，他们大多不认得台上的黑衣人是谁，但薛碧瑶的身份是众所周知的。

这些人的脚程不可谓不快，其中离着望春台最近的几位侠客，自听到惨呼声起，不过三个呼吸间就已来在望春台下，正飞身登楼，忽听耳畔传来‘垮嚓’一声巨响，紧接着，几块巨大碎木迎空落下。

一道瘦弱人影，夹在巨木之中，她落地的声响几乎全被木头盖去，那么轻，好像只是一朵花飘落下来。

此时已有数十人赶到台下，眼睁睁看着薛碧瑶坠楼——非是他们不想救人，可随着这女子一道落下的，还有碎木无数，台子似乎整塌了一层，谁接，都得重伤。

众人看着地上的人影，不禁都愣住，一时间谁也没有动。

欧阳颖扫视左右，越众而出，上前蹲下查看薛碧瑶的情况。

片刻，她直起身，与师妹管小佟凝重地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楚家堡的护卫们功夫不如这群江湖客，迟了片刻终于赶到，领头的护卫见此情景，大喝一声：“莫让贼人跑了！”

众人如梦方苏，猛然想起方才楼上的另一人来，

此刻又有人呼喝一声：“他往西南方去了，追！”

天骤然黑了。

天低垂，大团大团的雨云似被一只巨手搅动，翻滚沸腾，隐有雷电裹挟其中。

顾渊自望春台上跃下，如同一头黑豹，奔着西南柏树林电射而去，他知道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刚才的那一幕。

现在恐怕有数以百计的人追在后面，一旦被这些人追上，他绝不会有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人会听他解释，只有搏命。

从望春台到柏树林，有一段必经之路，是片占地巨大的湖泊，只有窄窄一条石路，水蛇一样蜿蜒在湖面，联通前后两片陆地。

石路之狭窄，仅容一人通行，走在其上，无论你愿不愿意，视线中都只会出现大片湖水。

湖水如镜，天在其中，人在其中，心亦在其中。

此湖名为‘问心湖’，是楚家历代堡主反省自身的所在。

当为杂事所扰，思绪纷乱时，便会来这湖心静修三日，明心辩性。

天明水静时，此处美如神境，然而此刻，这湖倒映天色，看来竟如墨海翻腾，奇诡可怖。

顾渊行到湖心处，骤然停住，好像一杆已经投出的标枪，‘哆’地刹在地上。

天黑得已不逊深夜，也许难见细微的东西，但那么大一个人杵在路上，还是很能看得到的。

来人身材清瘦高挑，着宽袍，佩剑，长髯及胸，面目虽因天色而显得模糊，但看此人轮廓，已很能说明他的身份了。

顾渊道：“是你。”

孙海清微微一笑：“你知我是谁？”

顾渊点了点头：“你来得好。”

孙海清也在打量顾渊，他从没见过顾渊，只从江湖人偶尔流传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这个人的形貌，今日一见，却发现这也不过是个两条胳膊一个脑袋的常人罢了，叫那些人说得他有三头六臂——江湖传言果不可尽信。

他又扫向顾渊腰侧的刀，看不清楚，隐约是乌沉沉一个长条形。

孙海清本是个做事稳妥的人，按他的计划，该先找机会看看顾渊和其他人交手，心里才有底。

可是他等不及了。

今日他一定要杀了顾渊。

当年，他与众人血战刀魔古青峰，拼死杀到最后，却叫那左公常捡了便宜——世人只知是姓左的杀了古青峰，都把他捧做武林第一人，可是要没有他们这些人先耗得古青峰力竭，就凭他左公常怎么可能办得到！

孙海清虽也从那一战中得到了不少好处，但他不服——‘凭我的能力，为何不能独占鳌头，何苦为他人做嫁衣裳！’

好歹过了十几年，又出来个顾渊，这小魔头的名声虽不如古青峰大，但孙海清也勉强笑纳了。

绝不能再被别人抢先！

孙海清也看不清他的面貌，不过这也不重要，待人头在手，再想怎么细看都没人拦着的。

来之前，他已经做了很多准备，虽然找不到其他和顾渊交手的人，但好歹遇上了个温书青，那小子说的话很有些道理——

“顾渊的刀太快，一旦叫他拔出刀来，掌门可就胜负难料了。温某和他交过手，侥幸堪破此人武功一处小小的疏漏——他有个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毛病——在他拔刀按绷簧时，右肘多抬高了两寸，正暴露出肋下一点空隙，掌门若能抓住这点机会，必然稳操胜券！”

所以孙海清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挑在这问心湖动手，是他细想过后的抉择。

他的兵器是一把寒铁长剑，剑法注重的是‘刺’，‘戳’，‘挑’，可势走一线。

而顾渊用刀，其功法即使百变，也离不了展、抹、钩、剁、砍、劈六字，必定大开大阖，需要更大的场地才好施展---这问心湖只有一条一尺来宽的窄径，正克顾渊的刀法！

孙海清右手执剑向前，剑尖微垂，左手掐剑诀，力沉左腿，虚出右脚。

他调息，瞄着顾渊手肘，只等他身形一动，将要出刀之际，就是自己‘十绝君子剑’后发先至之时！

天上浓云翻滚愈加猛烈，远处隆隆的雷声仿佛跨过了洪荒，从邃古传来。

猛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顾渊动了。

孙海清将全身精气神灌于一剑，长剑发出龙吟之声，借这闪电之明，直奔顾渊肋下刺去！

电光在短得不及眨眼的瞬间，照亮了二人的视线，孙海清突然双目圆瞪！

因为这闪电不光给了他看清顾渊的机会，更让他发现一个事实——

顾渊的刀，根本就没有鞘。

没有鞘，当然就谈不上什么‘按绷簧’，自然手肘也就不会抬高那两寸——甚至，其出刀的速度也远在他预料之上！

孙海清毕竟是昆仑掌门，毕竟也算当世少有的武学大家，在他意识到这几乎是致命的一点疏漏时，当即沉肩翻腕，剑锋向上斜挑，改为撩顾渊面门，此时电光犹未绝——其变招之快，可想而知。

可方才他全力注意顾渊肋下，此时视线才随着剑一同移到顾渊脸上，这一看之下，非同小可。

——直接要了孙海清一条性命。

“古青峰——！”

电光之中，孙海清猝不及防，恍惚竟似看见了当年的刀魔古青峰又站在自己眼前！

高手搏命，岂容失神？

顾渊脚下不动，身一侧，避开剑锋，回身之际，双手捧刀，右脚立定，身体重心放低，左脚后踏，以腰为轴，再加上身体拧转的惯性，一刀横着劈出！

孙海清只觉腰际一凉，紧接着，血泉飙出，低头看看自己，忽然痛吼一声！

电光已熄。

他再要举剑，却是不能，上半截身子斜斜向湖中栽去。

‘扑通’一声，溅起水花无数。

顾渊看了看，抬脚将那还杵着的半截，也给蹬了下去。

雷声此时方才响起。

尸身沉浮几下，落了下去，一张被水浸湿的纸条浮了上来，隐约看得清上面几个字：顾渊…柏树林…

孙海清死而不能瞑目。

按他的功夫，若不是急功近利，而是选择稳扎稳打与顾渊一战，未必没有胜机。

其实温书青当日不过是戏耍他，并无心害他性命——毕竟谁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样一个情境中与顾渊交手——而且仅凭温书青那一句话，孙海清还不至于死——至少不至于一招就被顾渊取了性命，追根究底，他还是死在了自己心魔之下。

温书青此刻正赶往前厅，一路上发现，很多仆役瞥见他之后，都故意绕开，仿佛他是什么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温书青情知他们这幅做派必有缘由，他今日几乎寸步未移，只待在院中，这群人这幅情态大约不是因他而起，那么就极有可能是因为——

想到这里，他本就沉重的心头又出现了极不好的预感。

温书青劈手拽住一个试图从他身边窜过去的男仆，示意他不要怕：“你们见了我为何如此慌张，发生了什么事？”

那仆役下意识挣扎，几下没有挣动，口中低声呼喊：“公子，小的不过是个打杂的，不清楚什么，您放我走吧！”

温书青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管说出什么来，我绝不迁怒你，但你若不肯说，我们就只好耗在这里了，让来来往往的人都看见你被我拎着。说，你因何慌张。”

仆役道：“这，表小姐突然没了，府中须得调动起来，管事的令我去重新安排堡中的布置，做丧礼的打扮。”

温书青道：“我问你，表小姐是怎么没的？”

他不问这句还好，问完了就见那仆役又猛烈地挣扎起来，衣襟都险些给撕破，满面惊慌，左右望望似想要呼救，温书青冷笑一声：“别人我是不管了，但你跑不了，你今日说出来我放你走，否则我看谁敢救你。”

仆役脸上有些绝望起来，他终于发现自己不让这位温公子满意的话，是绝难脱身了，所以将心一横，答道：“温公子，非是小的有意隐瞒您，是上面的刚吩咐下来，都不许跟您讲这事……表小姐并非是病死的，而是你带来那个顾渊，给……给她杀了！”

温书青静了一瞬。

而后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表小姐，停尸何处？”

薛碧瑶被送回了芳芷园中。

他昨日来访，不曾进入院中，未曾想今天倒是进来了，可那个文静的姑娘，已永远也说不出话了。

芳芷园侍立的仆妇杂役不少，来往却是一片寂静，温书青进到主屋，见屋内的婢女小厮也具都跪着，肩头抖动，似在哭泣。

隔着帷幔，隐约能看见，褥间只有微微起伏，好像那躺在床上的人，瘦弱得已没什么存在感。

温书青一把这副情景，和那日见到的那个娟秀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心中不由也为她痛惜。

可他此刻来此，并不是为了吊唁的。

时间已经很紧急。

他站在帷幔前，只迟疑一瞬，暗道声：“薛姑娘，得罪了。”

突然抬手掀开帷幔，近身打量薛碧瑶的遗体。

他也不理身后的阻拦声音，飞快地把薛碧瑶从头到脚摸索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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