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人影，移动着出现在柏树林深处。

其中三人的位置在奔走中逐渐形成三角之势，而另一人则不知不觉间落在三角之中，被他们包围起来。

温书青就是那个被包围的人。

他眼睛只盯着走在前面的钱世康的背影，像是丝毫没察觉左右的路已被周十二和郑永封死。

一进了林中，雨就只剩下雨声，身上近乎全无感触的。

他们本来在疾驰，突然温书青站住。

他一站住，周十二和郑永马上也站住，一步也没有多走。

钱世康背后虽没长眼睛，但几乎也是同时停住脚步。

“温公子，怎么了？”

温书青咳了两声，似乎有点喘，问道：“钱兄，不知还有多远才到？”

钱世康没有回头，黑暗中，有些嘶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天黑，路不好认，我也只凭着大概的记忆——应该快到了吧。”

雨声淅淅沥沥地，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似的。

温书青静了许久，抬眼，望向幽森且寂静的四周，忽然长长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怕是到不了了。”

他一边说，一边拢了拢袖子。

钱世康终于回身——并未回头，直接回身——仅回头，若被人偷袭了，身体无法反应。

周十二和郑永也已改变了站姿，他们都面向温书青。

“为了什么？”

虽然知道他们未必会回答，但温书青还是得问一问。

钱世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一种寒光，这让他的眼珠呈现出一种诡奇的金属般的光泽。

“他杀了我师父。”

孙海清决定截杀顾渊时，虽不想与旁人分享这份名誉，却还是告诉了自己的徒弟。所以，在他与顾渊相会于问心湖小径时，钱世康三人正在湖的另一端，等着他们师父凯旋。

可是一刻钟后，从湖心活着走出来的，只有顾渊。

这回答令温书青怔楞当场——

‘孙海青竟然死了？！’

他忽然明白这几人为什么要对他动手。

——他们方才一定不是从林子中退出来的，恐怕和他一样，也是刚到。之所以晚到，其原因，很可能和孙海清的死有关。

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

无论他们与孙海清这个师父感情深不深，道义上，授业恩师身死，做为他的弟子，这血仇都不能不报！

如果钱世康所言不虚，那么顾渊和他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知道自己不是顾渊的对手，但此刻已有无数高手正在林中围攻顾渊，只要温书青不去插手，早晚熬也熬死他。

这也等于是间接给孙海清报仇了。

温书青想不明白，怎么仅仅一日不见顾渊，他就发生了这么多难以解释的遭遇？

这情形令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慢慢调整着呼吸，袖口微动，以干净有力的三根手指，捏着一柄艳色惊人的短刀。

无论真相如何，总不能全听一面之词，顾渊，他是一定要见到的。

那三人已各掏兵刃在手，虽都是昆仑弟子，但三人兵器各有不同：

钱世康使一柄三尺三寸的寒铁长铗；周十二双手腕子一抖，亮出分水峨眉刺；郑永也用剑，却是长短双剑，短的只有一尺，近似匕首，长的却有四尺——这已超过了一般宝剑的规格。

这三人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温书青搅扰了围杀顾渊的战局！

泥土，枯叶，苔藓的味道，身处林中的人多少都能闻到一些，可谁也没有孙叔齐闻的这么清晰，仔细。

因为他离地实在太近了，近得如果不努力把头侧过来，一定会亲口品尝到泥土的芬芳。

其实顾渊踏在他背上的那只脚，也不很用力，他想翻身并不难。

可是他不敢——因为脚旁边，就是刀。

在龚久敖等人第一次尝试进攻失败之后，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仇晓率先打破了这种寂静。“姓顾的，你要怎样才肯放人？士可杀不可辱，你如此折辱孙大侠，用心何其险毒！”

一下子，孙叔齐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虽然谁都没进入他的视线范围——他能看见的只有几丈外的几双靴子。

这令他觉得很屈辱，这种羞愤的情绪令他甚至不那么恨顾渊，而更恨起仇晓来。

顾渊偏了偏头，道：“可杀……不可辱，你是在提醒我，该早点杀了他吗？”

孙叔齐的身子一抖。

顾渊脚也跟着一抖，他低头看着地上狼狈的孙大侠，轻声道：“你怕什么？勾结山匪杀了自己结义大哥时，怎么不见害怕呢——孙，大，侠。”

黑暗中，孙叔齐的眼睛猛地瞪大：“你……你怎么……”

顾渊轻笑：“我怎么知道？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他视线投向龚久敖，停了一瞬又移到仇晓处，最后落在褚芳硕身上。

每一个被他盯住的人，都不由呼吸一窒。

这世上总有些比刀兵更险的东西，你看不见，摸不着，知道那东西的可怖，却躲不开。

顾渊自小失去父母，流落江湖，为谋生见惯了人性百态，为复仇探遍了武林秘史，了解得越多，他就越看得明白——什么叫正，哪个是邪？人心的立场，本就不是看他脚跟站在哪一方的。

人性的黑暗他见得多了，也就格外明白善良和光明的可贵。

所以他珍惜温书青——像一个步行在冰天雪地中的旅人，偶遇一簇明亮的火种，即便生存的环境极端险恶，又有噬人的野兽眈眈虎视，可是见到那一簇明亮的火焰，他就知道，这糟糕无比的人生，原来也能遇见光明的，也能有些温暖，和希望。

可惜很快，他就要亲手将这希望掐灭了。

顾渊漠然地想，怎么还不到呢？早点来，我也早点走。

沉浸在这种温暖的关系中太久，再不离开，怕以后都离开不了了。

怕。

放在几个月前的顾渊，决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怕点儿什么。

自他还是个少年时，早亲身体味过人性的肮脏，人心之险恶，对此他厌恶，倦怠，但不怕；

刀光剑影，生死相博的日子，他过得久了，更不怕。

唯独信任，尊重，和真诚，是他过去的人生中极少，极难有机会体味的。

和温书青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这些他都尝到了。

冯秋生的出现，打破了这段他人生中难得的温暖时光，不过那些下流至极的话，也一下子点醒了他。

顾渊以前不敢想的，他只是跟随本能，喜欢和温书青相处，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就很好。

可昨天他突然惊醒，他打了冯秋生，自己的思维倒是发散开来——全不受控制。

当他触及自己真实的欲望后，一刹那间，身体的反应令他觉得无比羞耻——觉得自己真是下作，龌蹉，脏。

他已经连看温书青一眼，都不敢。

‘其实他们说的对，’顾渊自嘲地笑笑，‘我他妈的确不是东西。’

‘他不该和我这种人接触的。’

‘我这样的人，也不该接近他……我得离开他，远远地。’

在几个欲置他于死地的人面前，顾渊兀自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

而龚久敖等人，此刻心中则如油烹一般。

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方才顾渊说的话，也清楚的看见孙叔齐的反应——基本就印证了他话中的真实性。

管小佟已听得呆住了，这女孩子年纪还太轻，经历也太少，她的世界还很干净，可是这也不代表她傻。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鹿一样灵动的眼仁儿轻轻转动，瞄着那几位大侠晦暗不明的脸色，心中忽然想到一件似乎和现在的情形不相干的事来——她在想，顾渊的名声如此狼藉，那么多江湖侠客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究竟是他太可恶，还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呢？

师父也曾极力建议诛讨顾渊的……管小佟忽然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夜色浓。

杀意更浓。

雨声渐小，蛙声虫鸣就凸显了出来，时近中秋，还蹦跶的虫子已经不多，叫得也有气无力的。

褚芳硕已下了决心——绝不能让顾渊活下去。

他做了这个决定后，人反而平静下来，也不再为方才的失利而愤怒；而当他冷静下来，马上就从在场人的反应上，发现了自己真正的盟友是谁。

褚芳硕想向仇晓递个眼色，可仇晓并没有看他。

仇晓似乎正看向顾渊，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神情——如果光线再亮一些，褚芳硕就能看见他的鼻翼在微微翕动，瞳孔放大，脸上的肌肉也在轻轻颤抖——这是一种很兴奋的状态。

准确来说，是他在兴奋的同时，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兴奋来。

褚芳硕心中一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然眼中也出现了和他相同的神情——因为他看见，一条人影正从后面悄无声息地靠近顾渊，这个人他认得——‘江东仁侠’柳飞蓬！

柳飞蓬的轻功的确很好，而顾渊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但这一刻没发现，不代表下一刻发现不了。

所以褚芳硕马上开口道：“你有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尽管说，我们尽量满足你。”

顾渊的思绪被打断，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就是现在！

柳飞蓬双钩骤然出手，于夜空中划出一道弦月般优美的弧线，刹那间已劈上顾渊后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