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青这一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打掉了暗器，同时也将顾渊从无望的深渊中，又给拉回了人间。

陡地，那颗刚刚跌落谷底的心，一下被抛上了云端。

顾渊颤着的手，向前抬了一抬，想碰碰眼前的人，可看看自己满手的血污，又垂下了。

然而没等这喜悦扩散开来，温书青的话已到了：“……今日过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

顾渊突然觉得有点喘不上气，他慢慢反应着那话的意思，这过程中，心好像叫给人挖了出来，攥在了手里磋磨，蹂．躏。

再无瓜葛。

他有些恍惚地想，是啊，我要的就是这个。

我要的真的是这个吗？

其实直到温书青动手之前，他的想法一直都没变过。

他坚信，彼此再无纠葛，对他们都好。

可是当温书青决定保护他时，随着那一刀挥出，将他的信念完全给颠覆了过来。

他几乎忍不住要落泪，慢慢地，轻轻地扭头去看身旁的人。

‘我不想拖累他，不想……可是如果他真的走了，我……我怎么办呢？’

‘现在明白是不是太晚了点？为什么我刚才要说那些话呢？’

他看着温书青，想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后悔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

这一刻，好像那数十年间的孤独，那些独自疗伤的痛苦，从来无处诉说的委屈，都山呼海啸的喷涌出来了。

人就是这样的，没人心疼你的时候，未必觉得委屈。真遇到关心你的人，才突然惊觉自己原来也有满腹的苦楚。

原来生活不是不苦，只是没尝过甜，所以也对比不出苦。

旁的人，命好些的，也许打出生就不缺诉苦的对象。

可顾渊从小就知道，自己这种贱命，一辈子都不要奢求那种存在。

正因为他不相信自己能遇到，所以真遇到了，反而逃避，躲闪。

苦惯了的人，猛然见了甜头，第一反应并不是扑上去，而是将其推开——这怎么可能是我能拥有的呢？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是个孤儿，在极漫长的一段人生里，没有人保护过他，他自己谋生，自己习武，独自与人拼杀。

也没有人在他遭受质疑的时候，愿意站在他这一边，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

现在有了这么一个人，他却亲手推开了。

他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惧。

‘不要……不要这样……我错了，我……我后悔了。’

‘我不想和他分开，我知道这样很自私，我知道我不会有好下场，我知道他可能不喜欢我。’

‘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求了，只要这么一个人，只要这么一个人就好，我愿意再吃十倍的苦，也可以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人，只要有他……我就还能活下去。’

‘天底下人都想我死也没关系，只要——只要他不恨我……求求了……’

求谁呢？

他茫然地想，我该求谁呢？

他想和温书青解释，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然而现场的形势却容不得他晃神。

温书青这一下，可是犯了众怒。

楚玉楼看着他们，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第一个发难的，却是方才暗下毒手的柳飞蓬——在飞弩出手的一瞬间，他几乎已经忍不住要欢呼、雀跃，因为顾渊即将死在他手上！

谁能杀了顾渊，在江湖上都是一件扬名立万的事，更何况，在他今日大开杀戒之后，传出去，声名必将更上一层楼！

然而温书青那一刀，将柳飞蓬满腔的热血与激情，连根都给铲了。

他吃了这么多苦——即便现在手边没有镜子，看旁人的眼色他也知道，自己的脸是破了相了，这么惨痛的代价，拜那小畜生亲手所赐！现在扬名立万的机会就在眼前，却转瞬烟消云散，这叫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也阻不住他的兴师问罪！

“温－书－青！什么名门高徒，狗屁的青年俊杰！你－你方才已听见他自白了，明知他罪无可恕，你还敢出手阻挠——我看你就是跟顾渊同流合污，里应外合的同党！诸位同道——”柳飞蓬振臂高呼，“可不能让这两个狼狈为奸的贼子跑了——大家一起上啊——！”

温书青初还没认出这个上蹿下跳的家伙是谁——那脸仿佛一颗被踩爆的烂熟多汁的番茄——只是听他声音耳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后来瞄到那护手双钩，这才知道是柳飞蓬。

温书青冷笑一声，眉梢一挑，正要答话，却见铁塔般一个壮汉迈步到柳飞蓬跟前，抡圆了肌肉贲勇的胳膊，一巴掌就照柳飞蓬脸上呼去！

啪！！

嗖——

柳飞蓬横飞了出去，他可没有楚玉楼那么好命，还有温书青接着——众人抢救不及，眼睁睁看他飞出三丈来远，哐当一下，烂面条似的拦腰楔在树上，顿了一顿，才缓缓滑落。

“柳大侠！”

“快救人！！”

“唉——你怎么打人？！”有人给柳飞蓬抱不平，然而一抬头看那人，忽然又哑了——因为打人的不是旁人，他们方才都听见楚玉楼的介绍了，这正是温书青嫡亲的师兄！

想想柳飞蓬方才说的话，人家一师之徒，自然护着同门，要怪，只能怪柳大侠……嘴快。

燕赵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方才他看着现场的情况，全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那姓顾的打伤了小楚，不过看书青的样子，是要袒护他，小楚又说书青被那小子蒙蔽了，可是……

他正想得抓耳挠腮，就听见柳飞蓬在那大放厥词，当下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是一巴掌！

燕赵何许人也？说起肉身锤炼，江湖上也少有人能越过他去！何况他常年冶炼兵器，一双膀臂因此修炼得如铜打铁铸般，常人遭他这一下，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不过他也多少收着手，想着给那姓柳的一点教训就罢了，治治他那破嘴，没成想还是将人扇出老远。

“嘶……我也没使劲啊！怪这王八自己身板儿太糟了点儿。”

旁边人听得一激灵，装得无事，溜去看柳飞蓬的情况。

趁着这一阵混乱，温书青观察着其他人的动向，对顾渊道：“你快走吧。”

身边的人却没有反应。

温书青一抬头，正和那直愣愣的视线对上，皱眉道：“发什么呆，快走！”

顾渊的眼神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他直勾勾地看着温书青，嘶哑着开口：“你和我一起，我就走。”

温书青一瞬间叫他看得有些发毛。

他闹不清顾渊是怎么了，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可眼下形势严峻，他也没有精力细思顾渊话里的意思，有些烦躁地道：“我说了，以后——”

顾渊打断他：“我没听见。”

说着话，一探手拉住了温书青……的衣摆。

温书青：“……”

温书青简直气得哭笑不得。

他方才的话，固然是有置气的成分——可顾渊这态度的转变又是为哪般？

见他就是不动，温书青也怒了：“你走不走？”

顾渊重复着：“你和我一起。”

温书青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可现在情形紧急，只好强压下那怪异感，道：“你莫非看不出来，他们的目标只有你？”

此话一出，顾渊怔了一怔，好像终于恢复了思考。

温书青接着道：“你一走，难道他们还会为难我？我师兄也在此处，难道会叫我吃亏？反而和你一起，才叫我也成了靶子！”

他说的是事实。

“那你收回刚才的话。”

“什么话？”

“……”顾渊不语，就是看着他，也不撒手。

要不是在这么要命情景下，温书青都要气乐了。

“你不是没听见吗！好好好——”

顾渊的眼睛，清晰可见的亮了起来，终于动了——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心中飞快的估摸着路线，明白了该怎么做。

有一部分人仍盯着他们，见他动作，立刻呼喝起来：“这小子要跑，大家盯住了！”说话间就围了上来。

顾渊全不在意他们喊叫什么，这次一把握住他的腕子。

温书青几乎叫他冰得打了个机灵——因为失血过多，那手快没有人的温度了。

他一意识到这一点，就没忍心挣开。

皱眉道：“你做什么，说了我不走。”

顾渊看着他，道：“你等我回来。”

温书青深吸一口气，道：“倒不必那么麻烦，你再不走，我直接给你收尸多好。”

顾渊笑了。

温书青看着他有点孩子气的笑容，忽然也不气了。

不过周遭的杀气令他无暇多想，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人，低声道：“从东南方走。”

除去被柳飞蓬引走的几人，围上来的也有三十多人，他们三五成群，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有数人堵住道路。

冯秋生也在其中一伙，他方才看得清楚，明白，总算知道顾渊因何不按计划，逗留在树林里。

这一明白，给他气得咣咣直放屁——别人也许只以为温书青脑子进水，或是叫顾渊下了迷药了，他却认为那温书青才是个公狐狸变的——真他妈邪门，怎么就把这小子迷得命都不要了！

不过眼下还是帮他逃走最重要，真死在这，或是落在人家手里，剩下的仇人谁来收拾？

冯秋生眼珠四下一瞟，发现自己这边守着的是吴氏兄弟，加上松山观的五个道人，对顾渊来说不算难对付的，只要待会儿动起手来，自己卖个破绽，放那小子走应该不成问题。

他在北面，顾渊早也看见他了，也知道冯秋生一定会给他制造机会。

可是几乎温书青话音一落，顾渊就听话地点了头：“好。”

然后他才看向守东南的人——还是熟人。

鲁伯庸，石开山，两个衡阳易水门的头陀，四个楚家堡的护卫。

顾渊一打量，心中已有了数——前两个有些麻烦，后面的可以忽略不计。

鲁、石二人练得都是内力极浑厚的硬功，实力可说是在场人中数一数二的，温书青为什么会选这条路？

温书青不知冯秋生和顾渊的关系，选这个方向为突破口，却有他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就是，终于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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